回到院子里,就看见老保姆在收拾书房,隔着院子嚷着问:“老领导,这还一碟子剥好的石榴,怎么没人吃呢?”
清筠倒回几步,退到书房门前,透过方格半窗看见她拿过去的白瓷碗里,盛满红宝石剔透的石榴籽。
她吞咽下口水:“爷爷,你给我剥的石榴噢......”随即步伐比话音还快,轻飘飘飞到茶台前,捧着白瓷碗,眼睛眯成一条缝。
老爷子的声音浑厚具有醒脑功能:“那是顾家小子剥的,明知道我血糖高,不嫌麻烦剥完又不吃。”
清筠呆愣片刻,红玛瑙般的果实在瓷碗里格外诱人:“管他呢,气我一天,算是补偿我的。”
如此盘算,吃得更加津津有味。
清筠也没回韩霂住处,实在他那个小区没有车不方便出行。
她还有大量的学习资料在家里,搬来搬去太繁琐。
大概是因为小丫头言而无信,韩霂得知她根本没回家里,打电话千叮万嘱,在外面住要注意安全,不要太晚回家,还被清筠嫌弃啰嗦。
韩霂挂断电话的时候满脸怅然若失,秘书李邕隐晦地提醒:“小小姐也到该谈男朋友的年纪。”
韩霂百忙当中忆起上次清筠随口提起那个没确定关系的男朋友,当时只以为小姑娘一时兴起,难道是真的?
隔几天,韩家别墅打来电话,韩霂的母亲纪莹梅性格随和,热情好客,“君君回家看看呀,有你最爱吃的野生大黄鱼。”
清筠是没有理由拒绝的,这些年受韩家的照顾,连唐骁平都没得比,遑论她那徒有其名的亲叔叔。
虽然明知道韩家什么都不缺,还是象征性问:“有什么需要我带回去的吗?”
“带着两双手,帮干妈凑个局,”纪莹梅兴致勃勃,凑近话筒低声说:“苏家姑娘也在场,你替韩霂把把关,要是你也喜欢,你哥八成会喜欢。”
清筠的心似海上遇到急浪,忽悠一下。
“这种事,还是要哥哥自已定吧。”她垂首看着书桌上的法律条文,歪七扭八,像摩斯密码。
纪莹梅笑着说:“你哥说啦,由我做主,你说这孩子......”
清筠听出她话里的畅意,中年女人,家和兴旺,儿女孝顺是最大的资本。
此刻更不能说不去,想来这一天早晚会有,佯作兴奋:“好,我很快就到。”
她翻箱倒柜,避开所有争奇斗艳的服装样式,随便套一件克罗心的黑色马蹄衬衫,等韩家的司机来接。
她很少穿裙子,就好像韩霂常年穿正装一样。
韩霂有时候不能理解小姑娘的穿衣风格,巴黎世家那种像丐帮帮主似的大衫,清筠买得乐此不疲。
青葱水玉般的小姑娘,一听说要穿裙子,跑得比兔子都快。
车子驶入韩家别墅区,窗外景色逐渐旖旎,这地方用一个字就能概括,贵。
不论地段、奢华程度、园区配备,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以前韩霂没搬出去,唐骁平在外省工作,她常年住在韩家别墅。
别墅区的花园大得像迷宫,小路纵横,植被茂盛。
清筠被佣人引进娱乐室,纪莹梅的麻将局根本没受到三缺一的影响,不知是哪家的贵妇被她临时喊来救场,看见清筠进门笑意盈盈地说:“君君过来,打干妈这一把。”
她也不由得清筠拒绝,扔下麻将牌搂着清筠的肩,就把她往座位让。
清筠半推半就地刚坐稳,对面的姑娘明媚的嗓音笑道:“你就是君君吗?”
清筠抬眸礼貌看向对面,酒红色的小香风套装,珍珠纽扣,鱼尾裙摆,有名门闺秀的雅致端庄,想来这就是干妈口中的苏珏。
苏珏明艳又动人,只是配韩霂,稍显逊色,清筠没来由冒出这样的想法。
“嗯,就是我,”清筠大咧咧扔出一张牌,苏珏修长的眼尾抖了抖。
“我叫苏珏,常听韩阿姨提起你,”苏珏友好地客套,一点不耽误摸牌。
“我的故事都是反面教材,”清筠笑着寒暄,“有辱女儿家斯文。”
“哪会,我特别羡慕你,虽然我们年纪相仿,”苏珏叩着牌桌像在斟酌,“远没有你小时候开心,我家里管得严,规矩又多,哪能像你一样,干妈说你小时候非要砍了韩叔叔的迎客松?”
清筠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
轮到她摸牌,手还没摸上牌桌,苏珏清脆开口:“碰!”
清筠硬生生收回手。
就这样,也不知苏珏是手气好,还是因为下家不停喂牌,她自已又不停碰牌,几圈下来,清筠摸着干妈留下的现金瘪瘪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她虽然不经常打牌,但是如此受挫的时候太少。
所以,韩霂进家门衣服都没来及换,就看见清筠兴味索然地支着下颌,心不在焉地扔牌。
苏珏也是初见韩霂本人,她和宋茜的感受别无二致,这男人清隽面庞,斯文又不失俊朗。
苏珏只看一眼,不自禁垂下头,流露出女儿家的娇羞,娇糯地喊一声:“韩书记。”
韩霂礼貌地问候在座几位,还被雍容华贵的邻居阿姨逗趣:“你妈还说你不得空回不来,我就说过,苏小姐在你肯定要回来的。”
韩霂眼神淡淡的,笑而不语,把行政夹克搭在穿衣架。
进屋匆忙没来及洗手,抽出纸巾夹起半块萨其马送到清筠嘴里,笑着问她,“用不用哥哥替你打?”
清筠没料到韩霂会回来,鼓鼓的腮帮子,咀嚼着那半块甜点,“哥,我把干妈的钱都输了。”
他的掌心落在清筠的发顶,“哥帮你赢回来。”
就这样,刚进家门还没喘匀气的韩霂,换下清筠。
邻居阿姨早就见惯韩霂宠着清筠,笑着说:“你们家点兵换将三回,可不能再换了,君君这么大,你还护着呢。”
这时,清筠分明感觉到一簇探究的目光射过来。
她以前觉得韩霂对她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现在不一样,人一旦长大就会知道,连亲情都不存在天经地义,何况这样微妙的关系。
她自然地收敛满脸委屈:“哥,你打几把,我去把干妈喊过来。”
她应该走,不论是否要把纪莹梅重新替换回去,又或者这是韩霂和苏珏的初次见面,都应该把那个空间腾出来,甚至把她的心也腾干净。
苏珏当然不是单纯的提起迎客松。
谁不知道,韩霂的爸爸韩峋有一棵价值百万的迎客松,种在院落的假山叠翠之中,那年清筠到韩家小半年,疏离感淡去,假小子的本性暴露无遗,爬山上树不在话下。
大概是百年树木有灵性,不允许小丫头这么糟蹋它的灵韵。
清筠一个没蹬住,从树半腰结结实实摔下来,娇嫩的小手,纤细的胳膊,蹭得血淋淋,清筠毫不克制,坐在树下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委屈满怀,要求韩霂把迎客松砍了,誓死和迎客松不两立。
结果,韩霂真的找人来,要把老树连根端走,言明君君年纪小,难免以后淘气再有磕碰,为了安全永绝后患。
当时,吓得韩父千方百计讨好清筠,干爸爸不知应下多少不平等条约,才换得可怜的名贵树种幸免于难。
清筠也没去找纪莹梅,她站在枝干虬劲的墨绿苍松下,回忆往昔。
如果韩霂要成亲,作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她,势必要淡出韩家生活。
可曾经,婆娑树影下,反复给她擦眼泪的某人,是陪伴她走过灰色童年的哥哥。
八岁的孩童,忽然有一天被爷爷带去参加父母的葬礼,而缉毒警察的墓碑上不允许有名字,更不允许亲人祭祀。
唐绍宁的死因在公安系统也是迷,毒枭外逃,无人知道到底是谁泄密。
在禁毒系统外,甚至无人知晓清筠的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有些多嘴长舌的家长私下讨论,唐绍宁一定是在外面养女人,抛妻弃女,才导致清筠母亲自杀的。
从那以后,清筠在班级里被小朋友孤立,根本不懂得分辨是非的年纪,小朋友学着家长的口吻,指指点点清筠的父亲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即使唐绍宁常年不在家,但在母亲的灌输下,父亲在清筠眼中就是英雄,毋庸置疑,她推倒拦路的男孩,却被更多小恶魔围攻。
就是那样的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受尽委屈的清筠没掉一滴泪,满脸脏兮兮的蹲在马路边,安静地看着每家的孩子都有家长接送。
韩霂被父亲要求接清筠回家,少年意气对英雄的后代有别样情怀。
他拿着手里的照片,在校门口一张脸一张脸的核对,直到校园里稀稀落落没什么人,才在路边看见可怜兮兮的清筠。
“唐清筠小朋友?”他清朗的嗓音划破阴悒的傍晚。
清筠扬起头,看见干净、温柔的少年俯下腰,拿着手里的照片和清筠对比。
忽然笑起来,眼睛里像有光洒下来:“哥哥找你一个小时,以为你走丢了。”
大概是那天潮湿的空气太沁人肺腑,也可能是韩霂的语气太温柔,清筠连日受的委屈,都宣泄在那个傍晚,如同下了场太阳雨,雨中的火烧云依旧可以点燃半边天。
清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吐字不清地问:“哥哥,你能给我买个冰淇淋吗?”
他弯下腰,从裤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抹干净她满脸泪痕。
手帕上淡雅地花香,像茉莉,可那天的清筠只记得韩霂应允的冰激凌。
韩霂作为交换条件问:“吃完冰激凌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那年韩霂17岁,清筠8岁。
那个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却成了韩家的掌上明珠。
大火烧红乌江畔,哪怕意味着英雄自戕,这一路车轮辚辚,清筠甘之如饴。
而院落里这棵迎客松,满树都是清筠缠绕的彩色缎带,像平安夜寂静的夜晚,圣诞老人悄悄降临在孩子床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