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片死寂,医生给她摘掉氧气管后微微鞠躬,沉默着离开了。
现下唯有常儒,和一个年轻男子,连仪器声都凝重的气氛裹挟,沉闷得很。
常儒适应过来没了吸氧罩的感觉,用力的、认真的呼吸,“我没什么跟你说的,袁家是你的了,回家去吧。”
“姐姐……”男子哭起来,他憋了好久了,他还不到三十岁,那么大的家业,他怎么运转照看啊,不得被人活吞了!
常儒的脸撇了一下,她其实是想扭个头,看看窗外,奈何没力气,更奈何窗帘没拉开。
“别哭了,你听我说,”抽泣的人没听见,常儒不得不用力咬出两个字,“住嘴!”
这倒让她脸色一下子红起来,天上的仙人终于成了凡间的活人。
“常家那些归入袁家的,你别担心,里面没有常家的人了,尽管去做,还有袁家这边,等我死了——”
“姐姐!”男子听不得她说死字。
“总之袁家只有你有资格,你是我遗嘱里的继承人,我手底下的人,能用就用,有二心的,慢慢夺权。”
“姐姐,我们都对不起你,爷爷去世的时候说了袁家是你的,我不行的。”他哭的像常儒已经死了,听得医生在外面频频探头。
他吵的厉害,常儒觉得自已甚至要提前断气,“真觉得亏欠,就好好工作,不要成天打退堂鼓,每年清明给爷爷奶奶、你姑姑和我扫扫墓就行了——我真的快死了,你让我安静点吧。”
话音落,常儒按铃叫人来,生把人押出去了。
就是忘了让他们把窗帘拉开。
算了,阳光与她不相干,就这样吧。
她从出生到现在,有记忆的年岁三十年,回想起来也快,弥留之际,爱恨全都淡了去,她很高兴。
常儒从圈子里出了名的受气包,到扳倒父家,斗败叔叔,也能流芳个几十年了。
可是流出去的芬芳,是扎根在肥沃的土壤,里面葬着她妈妈,她姥姥姥爷,她一出生就开始吃的苦,更有她寡情薄耻的父亲和他数不清的私生子。
她来这世上几十年,还不如不来。
没见过妈妈,没体会父爱,狼虎窝里被姥姥姥爷捞走,可他们也被贪财的蟒蛇一口吞了,于是她又回去。
一路筹谋,步步为营刀山火海也趟平了。
总算要解放了,对不起了姥姥,之前说下辈子还当您外孙,是骗人的,常儒不想有下辈子了。
阖上眼的那张脸,稚嫩极了,没有算计提防,原来岁月只在她眼中留下了痕迹。
医生进来,推走正在下降体温的身体,他们拉开了曾被常儒久久凝视的帘子,哪儿有什么阳光,外面一片阴沉。
原来她就算叫人拉起帘,也等不到一束明媚的光。
所幸,有人为她掉泪,无论真情假意,她的葬礼倒像个普通人了。
“妈,我们跟她是亲戚吗?她好年轻啊,是什么病还是什么车祸呀?”葬礼上稚子低声言语。
“什么亲戚,这位咱可攀不起,当时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天天受欺负,没成想她能把两个家族搞垮。”
旁边有人搭话:“唉,可惜了,这么年轻,这么有手腕,要是嫁给我儿子多好。”
“你就不怕她把你家也搞垮?她手上可真的有人命啊。”
“那能怪人家吗,那些人活该,常州君问都不问一句,这孩子刚出生就被当成弃婴丢在孤儿院了,好不容易回来了,给私生子提鞋倒水?活该。”
众人的窃窃私语,在常儒表弟出来发言后才平息,他念了遗嘱,讲了悼词,心中还是不安。
表姐那么优秀,才能经营大企业,他只是被迫上位,如何不惶恐。
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非要他得这些股份,他爸可是害过表姐,他也算仇人的儿子,姐姐啊老天为什么要带走你。
他做梦都想常儒活过来,比谁都想。
或许他心诚,让老天开眼,常儒真的活了。
只不过,老天开眼时似乎没看准,让常儒在另一个地方活了过来。
朦朦胧胧的话语声,她听不真切,好几次了,是地府的使者在召唤吗?每次她都清醒不了很长时间,也自然思考不了。
她好像忘却了前尘往事,那些牵绊纠缠,与她再无瓜葛,又好像真的放下心结,再世为人了。
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段时日,她终于辨认出了那些模糊字眼:“你一定要是个男儿,我的儿。”
“若你是个儿子,外面那些人都会闭嘴了,好孩子。”
“……儿子……”
“……嫡长子……”
“……男丁……”
什么东西,她已经投胎了?还投胎成男的了?惊得她蹬了下腿。
外面的音量突然提高了,“啊”的一声,然后她就感觉有人隔着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扒拉。
算了,不去想了。
容不得她不想,外面的人会说给她听,一天天的吵死了。
“官人,你可有定下名字?”
“先前商定的几个,父亲母亲都过了目,娘子你看,咱就从这几个里面选。”
“那就叫‘无忡’吧,欢喜胜意,烦忧休扰。”
男人喜不自胜,连道了两声好,“那为父可就定女儿的名了,‘如常’,可好?”
如常,如常。
她喜欢这个名字,如果躲不掉,注定要再来这世上一回……且看着吧,还没出生,不一定能活。
而且听起来是古代,接生条件不好,出个意外没保住也是很常见的。
果然出了意外,妇人生了孩子,血崩了,偏偏孩子好好的生出来了,似乎是听见是个位千金,才一下子晕厥了。
抱歉了母亲,又叫你失望了,常儒没能像母亲期盼的那样,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如常也不是个男儿。
那一天,贺家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忙活了许久,主君更是对着郎中一拜再拜,拜谢他保住了妻女性命。
生产过后的向夫人,只要静心调养,卧床个把月,也能活到女儿出嫁、儿孙满堂了,只怕她郁郁寡欢,病中愁容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