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辞沉睡在轮回之外的混沌黑暗之地,没有日月颠倒,不见时间轮转,他的一魂被天帝封在鬼门戒之中抛向了世间,在有人以鬼门戒求其夺舍之前,他只能沉睡,无形无神,仿佛融化在黑暗之中。
不知距离上次苏醒过去了多少个时节更替,黑暗之中隐隐凸显了一丝人形,解辞感受到了某人对自已魂魄的召唤,混沌之中悠悠传来年轻男人的喃喃:“凡子叶风絮,以此戒为媒,以魂魄为祭,自愿献祭上仙,永世不再入轮回......只求上仙以吾之身躯,报吾师门灭绝之仇......凡子此生受奸人蒙骗,遗恨无穷......”这声音十分虚弱,断断续续传来,几不可闻,却无比坚定,似乎是濒死之际撑着最后这一口气,也要咬紧牙关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传言,以期在死后能完成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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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剧痛传来,解辞只觉得整个身体像躺在刀山上,沾满黏腻血液的衣服像蜘蛛吐丝形成的茧蛹将他的身体牢牢紧固住,甜腥味直冲进胸腔之中,他想咳嗽,却一丝力气都没有,呼吸都变得十分吃力,如果可以,他真想就这样放弃呼吸以求得片刻的休息。
解辞睁开眼睛,阳光透过一片模糊的红色照进他的眼睛里,他却仍是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只得再闭上双眼,等待自已的神魂与新的身体相互适应。再次抬起沉重的眼睑,解辞终于在迷蒙的红色雾障中隐隐看出,自已正身处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他感觉到身体在颠簸,每一次晃动身上都传来刀割般的痛感——现在的他被绑在两根粗壮的木棍上面,被几个大汉抬着走在山路上,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血浸透,随着木棍的起伏,绳子的松紧,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来,滴滴答答的落在泥土地上,留下长长的狰狞的痕迹。
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跟解辞一样被绑起来被人抬着走,那人的状态跟解辞一样,身上一片血肉模糊,长发凌乱的遮挡住了面容,解辞却很清楚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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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叶风絮昏过去之前的记忆,这是他的小师弟叶风行,是师父师娘的小儿子。事发之后,叶风絮赶回雪门山,发现所有人都惨死于院中,唯独小师弟不在尸山之中。后来仇家布下陷阱,叶风絮躲避追杀时跑到后山上,在一隐蔽的山洞内找到带着鬼门戒逃跑的小师弟,小师弟此时已经难以支撑,只勉强把舍命带出的鬼门戒交给叶风絮,后来二人便一同躲在山洞中勉强维持几日,却还是被追上来的仇家围堵。
叶风絮深知这一切都是由鬼门戒而起。这戒指看似平平无奇,却据说有号令鬼神之能,这才引得各家争抢,却不知师父是如何卷了进来,又如何引火烧身,但他知道,与世无争一心练功的师父一定是受人陷害才引得满门上下数百人遭此横祸。
叶风絮拼尽最后力气,趁对方不备向山外逃跑。他隐约记得师父说过,这鬼门戒原本为一上仙所有,流落世间之时封印了一缕神魂,可受世人愿望,以人之身躯平天下不公之事,只是这上仙原本是妖仙,故而这愿望须得以血肉以魂魄为祭,方能上达天听。
叶风絮心中思绪万千,眼见得这戒指区区一个传说便引得世人前赴后继,自已也因此失去了亲人,只觉这样的事情令他恶心。叶风絮心绪彷徨之际,听到仇家的声音离自已越来越近。最终,他还是没能逃过对方的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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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少爷,他醒了。”解辞听到小厮向着前面两匹高头大马上穿着华贵的男子汇报,那男子回头瞟了自已一眼,“找个空地休息一下吧。”他平淡的下令。
最终在一处泉水旁,有一小片树木稀疏的空地,解辞和叶风行终于从木棍上被放了下来,他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能瘫软在地上,四肢已经疼到麻木,难以做出什么动作。叶风行更是在绳子解开的瞬间便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想好了吗,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一道平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仿佛在看着地上的一只蚂蚁般冷漠,“你现在说出鬼门戒的下落,我还能饶你一命,忘掉你那邪教贼子的身份。”他顿了顿,俯身靠近,“你还可以来周家,做你的‘表少爷’。”
解辞感觉心中如一团火在烧,火上蒸腾着一股莫名却强烈的情绪,他不懂这感觉代表着什么,他知道这不是自已的情绪,是叶风絮的灵魂在支配,显而易见他对眼前说话的这个男人的恨。解辞觉得自已脸上开始发烧,眼睛干涩,胸中几乎要喷发的怨气让他几乎要吐出来。
“你可想清楚了?”
还不等解辞完全弄清胸中这异样之感,一柄银白色的长剑伸来,剑鞘挑起他的下巴,那男人的脸清楚的暴露在解辞的眼前。
周迢。
解辞努力压制着心中的烦闷,也暗暗压制着叶风絮灵魂带来的燥乱之感,深呼吸几次之后方才开口:“风行怎么样了......我要他活着......”周迢的眼睛还盯在解辞的身上,歪头吩咐身后的小厮去探查叶风行的情况。
“少爷,已经没气了。”
解辞只感觉仿佛后脑被打了一闷棍,呼吸一滞,随即便觉得叶风絮的灵魂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几乎要冲出这残破不堪的躯体,狠狠地啃咬周围这些非人之物。
解辞以不全的魂魄镇压着身体内狂躁的叶风絮的情智,安抚着他,压制着他。周迢看到对面死死瞪着自已的眼睛中,如洪水般的愤怒和疯狂,却拼命压制自已的情绪,他觉得有些疑惑,以叶风絮的性子,听到叶风行已死的消息应该不顾一切扑上来撕了自已,而不该是这样的冷静克制。解辞看到对方眼光中的一点疑惑,又眼见叶风絮的情绪几如洪水决堤而来,难以压制,他忙垂下眼帘遮住已经发红发痛的双眼,猛吸一口气挥舞四肢,扭曲的爬向一臂之外的叶风行。
解辞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将叶风行揽在自已怀里,放声大哭。借着散落的长发遮蔽面容,让叶风絮将悲痛发泄出来。他将自已的灵魂寄于一隅,任由叶风絮吐露心中的愤恨悲伤。
解辞在叶风絮恸哭之时简单分析了当前的局面。自已还差一魂封在鬼门戒中,自已须得想办法带上戒指,魂魄完全方能在完全被封印法力之前,攒齐最后一口灵力逃出生天。现在身上伤势严重,须得调养数月才能有精力调查报仇,整个南国的武林现在都在追捕自已,想要休养生息必须往北走。
许久,哭声渐弱,叶风絮疲惫不堪的灵魂终于安静了下去。解辞慢慢的由爬在地上变成跪坐,将叶风行的身体摆正,伸手替他捋好头发,擦了两把脸,又将被撕破衣服整理一番后拜倒在地,身体如抽泣样颤抖。他听到周围有嘀嘀咕咕的声音混杂着嘲笑,解辞知道,他们放松了警惕,借着身体因虚弱和疼痛而产生的晃动颤抖,将鬼门戒从靴中取出,套在了左手食指上。
一股力量一涌而入,这千疮百孔的身体几乎要支撑不住这股力量,解辞的姿势从跪拜直接躺倒在地。周迢走上前来,想要检查叶风絮是不是还活着。周迢手指探出,伸到解辞面前的瞬间便感觉自已的手腕被人拿住,紧接着便被掀翻在地,背后穴道被封,一双手掐上了自已的脖子。解辞从他手里夺过剑,挟持着周迢隐入山林之中。一番追逐之后,眼见周家弟子要追上来,他一松手将周迢从山坡上扔了下去,只可惜这山不够陡峭,若是从悬崖上丢下去才是出了一口恶气。
趁周家弟子们救周迢的时机,解辞抄到队尾抢了匹马走小路向山下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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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辞从雪门山上逃走之后,便骑马一路向北,一刻不敢停留,他知道,只有出了南国边界到北国境内,自已才能有喘息修养的机会。解辞不敢走大路,一路穿梭于山谷丛林之中,渴了便喝泉水溪水,饿了就沿路摘些野果充饥,幸亏时值秋日,林中果子皆已成熟,使得他不至于在出境之前就早早饿死在路上。随着马背颠簸,他身上的伤口愈合后又裂开,有几处已经流出些脓液来,可是他不敢懈怠,一旦停下来休息就有可能被抓回去,那就真的逃不出来了。
颠簸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小棕马的马蹄终于踏上了北方的草原,一望无际的开阔地形,却看不到一处人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和叶风絮都未曾踏足过北国土地,但是他知道,自已终于可以睡一会儿。紧绷了二十多天的精神终于放松,如今身为凡人的解辞也终于支撑不住,在马背上昏睡了过去。小棕马不知驮着他又奔跑了多久,解辞从它的背上跌下来之后,它才终于停下,在解辞周围吃草休息,等他醒过来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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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那匹马旁边草地里好像有东西......好像不是猎物......似乎是个人啊!”
“小伍,你去看看。”
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一身黑衣。衣服款式简单,花纹并不繁琐,料子却是不错。那黑衣男子低头看着自已的手下走向草丛中疑似“猎物”的一团,自已则骑在马背上慢慢走近。时值八月尾,草原上的草早就是没了小腿的高度,草木都有些泛黄了,冷风一吹,隐隐有了些萧瑟之感。
被叫作小伍的男子来到那可疑的草地上,将蜷缩着的“人”翻过来,终于在乱蓬蓬的头发中间找到一张人脸,由此勉强可以认得出这是个人。
黑衣男子骑着马款款而来,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这哪里还算个人?全身上下千疮百孔,没有一块好皮肉,唯独脸上除了些脏污和挫伤,好歹还看得出是人脸的样子。
小伍探过这人的鼻息后,向苏木张回报:“这人还活着”,随即又犹豫的说道,“这分明看着就不是活人模样了,竟还有气,就这样放着的话估计也挺不过两天了…”
苏木张皱皱眉头,实在想不出这人究竟经历过什么能伤成这个样子,又有什么本事带着这么重的伤逃出来,跑到这荒无人烟、被他当作猎场的草原上。他心中好奇,也觉得这人定是有些本事手段,自已既然能见他活着,倒也没有理由把他丢在这不管,姑且解个闷也没什么不好。
“带回去吧。”
说完,那人掉转马头沿来路往营地方向走去,小伍带着两个侍卫在后面,把人扛上马背,牵着马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