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凌苍山脚下停住。
山路陡峭,崎岖难行,但沿途小径两侧,皆栽种了满满的大束蓝色绣球,让人看了心情明媚。
步行约有两刻钟,才能看到半山腰上有座庵堂,只用一块木牌写了“涅菩庵”三字,悬在门上。
山门很小,庵院一眼就能望尽。院子里满种各色鲜花,庵堂和寮房都很破旧,房顶垂下的枝蔓,被风一吹微微晃动。
院中有个水池,池水碧绿,零星几朵睡莲,花开正盛。
院子里有两个尼姑,一个老态龙钟,盘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另一个背对着门口看不清容貌,正蹲在地上侍弄花草。
听见脚步声,打坐的老尼微微睁开双目,见庵门前站着一对年轻男女。两人穿着都很素净,男子温文儒雅,女子容色芳菲。
她伸展双膝,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向前迎了几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尼惠素,施主有礼了。”
柚柠回礼:“师太有礼。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沈砚辞走上前拱了拱手:“我们二人新婚出来游玩,路过此处实在疲累,想借宝地歇息一会,不知师太能否应允。”
老尼姑骨瘦如柴,合十的双手上,手指都变了形状:“阿弥陀佛,庵堂狭小,还请施主不要见怪,快里面请吧。”
她转身在前面带路,步子走的摇摇晃晃,口中还絮絮说道:“涅菩庵偏僻,少有人知,除了庵里几个尼姑,这里常年见不到人。香火也不兴旺,施主若是有事求菩萨尽可以开口,菩萨普度众生,众生平等,无有高下。”
柚柠看她的样子,少说也有八十往上,虽然看上去瘦骨嶙峋,但目光清明,头脑思绪也不混乱,说话极有哲理。
“师太,我们在院子里坐一会就走。”
二人在花坛边上寻了两个小凳子坐下,先前那个侍弄花草的尼姑一直也没有回头,依旧在那里摆弄手里的东西。
惠素师太向后院唤道:“净思,打两碗水来。”
柚柠等惠素师太坐回到蒲团上才问道:“请问师太高龄?”
老尼姑眉目柔和,盘膝坐好以后,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上月刚满一百零一。”
柚柠惊讶极了,百岁老人,真是世间罕有。
老尼姑忽然打了个呵欠,然后又颤颤巍巍的站起身:“阿弥陀佛,人老了到了这个时候就犯困,贫尼要进去小睡,二位施主且自便吧。”
说完便往后院寮房的方向走去,她一边晃晃悠悠的走,口中还一边诵着让人听不清的经文。
二人又等了一会,方才老尼姑呼唤倒水的那个净思始终也没有来送水。
就在这时候,摆弄花草的尼姑在一旁的木桶里洗了洗手,然后从院中的大缸里盛了两碗水过来。
“二位请用。”
她的声音十分悦耳,柚柠忍不住抬头去看她的脸,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的水碗扔在地上。
那尼姑也不生气,只是道了声:“贫尼貌丑,吓到姑娘了。”
就在她转身之际,沈砚辞突然出声唤道:“赵双霜。”
闻言,尼姑脚步一顿,人也定在原地。过了好半天,她才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又回到了花坛的另一头,埋头种花去了。三人在院子里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沈砚辞起身走出山门,唤来武超低声吩咐了几句。
柚柠则走到那尼姑身旁,帮她打水浇花,她不觉得无趣,反而感到身处这样没有一丝一毫嘈杂的地方,人的内心无比清净。
尼姑也不说话,两人相互配合着,她的额头和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柚柠抬起手臂随意抹了一把,毫不在意。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背对着尼姑,自顾自的说道:“我师父小时候在燕川长大,她说自已只有两位好友。一位是与她从小就要好的苏蓉芝,也是我的母亲。后来师父全家搬到了京城,她又结识了第二位好友,那位便是长安侯嫡女,赵双霜。可惜的是,她的这两位好友却从来没有见过面。我母亲已经死了十年,赵双霜也失踪了二十三年。”
尼姑站在她的身后,眼中水光闪现,她目光在柚柠的身上停留了许久,终是问道:“你是李诗吟的徒弟?”
“师父说,她的好友赵双霜最喜欢吃橘子。曾有一次因为吃得太多,第二天早上起来,整个人都变成了黄色。”
尼姑的呼吸一窒,过了半晌才幽幽的说道:“我来这里已经二十三年了,原来院子里只有两盆花,如今已近千盆。只有每日对着它们,我才能忘却心中的仇恨,偶尔也会想起,曾经自已也是这如花儿一般的模样。”
柚柠将手伸进水桶中洗净,转回身来直视着她的容颜,目光里再无一丝惧色。
只听她又道:“既然能叫出我的名字,想必也知道我的身份,我的确是赵双霜。”
柚柠的眼圈微微发红:“二十多年了,你从没有打探过外面的情形吗?”
赵双霜长出了口气,仰头去看天上的白云:“一开始的头一年,我并没有来到涅菩庵,而是躲在山下。我日日噩梦缠身,夜不能寐,时时想要报仇。跟我一起逃出来的丫头共有两个,她们出去为我打探消息,一个也没能回来。我知道尽管我逃出侯府,依然还有人盯着我,直到我来到这里,再不问世事。”
柚柠问道:“她知道你在这里?”
赵双霜摇头:“所以我才能苟活至今。”
“为什么不回侯府?”
“当年他们也参与其中。”
柚柠挽住她的胳膊,两人一起在小凳子上坐下:“霜姨,给我说说当年的事情吧。”
当武超和知春载着满满一车东西回来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以后。二人力大无穷,将方才在集市上采买的米面、被褥和其他吃食全都搬进了庵堂。
惠素老尼呵欠连天,口中不停的“阿弥陀佛,菩萨显灵。”
武超嘟囔道:“还菩萨显灵呢,菩萨哪有银子好使。”
临别前,赵双霜从后院的寮房中拿出一个东西交给柚柠:“孩子,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柚柠收下,拉住她的手:“霜姨,我还会来看你的。”
她一步三回头,眼睛红红的,好在有沈砚辞牵着才不会摔倒。
惠素老尼慢慢走到门前,对站在那里向外凝视赵双霜说道:“净思,你若是想离开,便离开吧。不必为了我留下。”
“不,我不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