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柠随师父清修,每日专心抄写经文,绘制佛像。
偶尔李诗吟与法空大师论经不在房里时,她便与沈月薇相对而坐,谁也不言声,或有眼神交流,竟十分默契。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心性慢慢变得沉静,刚开始几日心里还一直惦记哥哥,思念外祖母,夜里也曾偷偷哭过几回。如今沉淀了这些日子,不管心里头怎么想,脸上却没人能够看出端倪。
四月礼部放榜,江承然考中第三十一名贡士,陈清远考中三十六名,所有得中的贡士都要一起去拜访主考官沈之信和副主考李词灏,二人也不例外。
首辅沈之信在自已的府中一向不见外客,几乎所有的贡士都没能进到沈府,而次辅李词灏原本就是大学士,更喜欢与新进的年轻人一起讨论一些学问以及诗词,并给予赞赏和鼓励。
四月下旬,江承然在殿试后得中三甲二十二名进士,即同进士出身。但他却并没有太多兴奋,因为同进士出身并不能进入翰林院。正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不入内阁就意味着在仕途上无法达到最高的决策地位,甚至有可能比不得江海川,无法给妹妹应有的庇护。
他想到了进士出身,碌碌无为的大有人在,又想到了沈家的门弟,妹妹的亲事。
要说起来三甲进士想进翰林院,也不是没有,但是那些都是身家背景极为显赫之人,否则几乎绝无可能。
朝考过后,他与陈清远在烟霞路口道别,也不乘马车,只默默往回走着。濛濛细雨,雾色沉沉,天气仿佛映衬了他的心情。
大红妆花飞鱼服,手握銮带绣春刀,一男子立于他的宅子门前,虽然神情冷淡,但嘴角却微微噙着笑。
江承然惊讶:“你怎么来了?进去坐坐?”
自从买了这个宅子,他还从没有在这里住过,院子里也没什么下人,只有一对老夫妻,老头负责看门拾掇院子栽种花草,老婆子平日里做些洒扫的活儿。
伸手拍了几下大门,老头拉开门一看是主子回来了,慌忙让到一边,点头哈腰,满脸的陪笑,看着倒是个老实憨厚之人。
沈砚辞开门见山,要去江承然的书房,让他把朝考时答过的策论再默写一遍,
江承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依言写了。
吹干墨迹,交到他的手里,自已便亲自去烧水泡茶。再回来时,沈砚辞已经走了。
朝考成绩出来以后,江承然的试卷被定为了一等头名,终于进入了翰林院。身入翰林,人如镀金,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成为了天子门生。
他明白这多半是因为沈砚辞的原因,又想到了妹妹,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皇帝年老,喜欢看模样儿周正的臣子,尤其是模样儿周正又年轻的。
他多年不近女色,只因笃信女子属阴,于他不利。而男子属阳,多和年轻男子在一起,便能借阳。
得召入宫,老皇帝对江承然的印象尤其好,年轻而又英俊,阳气十足。
状元是一位年过三旬的男子,身量不高,四肢粗短,相貌实在不够出众。
榜眼和探花郞的容貌相当不错,两人都是年过四旬,还是同乡,来自乐陵,说话有浓重的乡音,听起来不如官话好听,老皇帝有些听不大懂。
从宫中出来,江承然与众人拜别,抬头看天,阳光刺眼,他令四毛赶马车去森树胡同。
江老夫人和江海川正面对面坐在炕上,桌上放着天青色汝窑汤碗、金蟾含珠提梁壶,新进门的仇氏在一旁给二人斟茶倒水。
仇氏身材瘦小,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肤略粗,小脸盘,耳垂上挂了葡萄粒大小的红玛瑙坠子。身上穿了大红的缂丝袄子,瞧着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江承然给三人分别见礼之后,便开门见山的说道:“父亲,儿子这次回来,是要与您说分家的事。我与阿梧立府另居,只要我娘的嫁妆,家中一应财物,我们分文不取。”
江海川听罢愣了片刻,直到江老夫人抽抽噎噎抹起了眼泪,他才明白过来,“哗啦”一声,将炕桌上所有的杯盘茶碗全都掀到了地上。指着江承然的鼻子喝骂道:“你这个不孝子!你觉得你进了翰林院,做了官便是翅膀硬了起来?你想要分家?我偏不许!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就老老实实的等着给我养老送终!”
江承然的眼圈发红,从椅子上站起,咬着牙道:“你对我们兄妹何曾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我与阿梧在燕川十年,你只来看过我们两次。回到江家以后,你还默许了妹妹与周氏那个傻侄子的亲事,给武德侯世子做妾,威宁侯做填房,桩桩件件,全都是为了你自已,你没有把妹妹当做亲生女儿,而向上爬升的阶梯!”
江老夫人咧着嘴哭开了:“这是连我也给恨上了,阿梧的亲事都是我给选的,这是连我一起骂上了。”
江海川“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脸上,气的浑身发抖:“逆子!逆子!”
他拍着桌子大骂:“你这个不孝子!孽障!孽障!”
虽新婚不久,仇氏却知自已这个丈夫是个性情凉薄之人,看看府中几房姨娘,哪个得了他的真情。她盘算着分家一事,对自已再有利不过,眼见着江承然的功名有了,却尚未娶亲,若不分家,日后成亲定会分去江家大半财产,那以后自已名下的儿子可怎么办。
她的脑袋迅速的把事情反复想了好几个来回,越想越觉得分家合适,只是自已目前地位尴尬,万一说不好,反倒令人多心。
仇氏冷眼旁观,想在适时的时机说上几句拱火的话,却见江老夫人撑着身子,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先是抬手制止了江海川的喝骂,继而转向江承然:“你既不愿住在府里,那便随你吧。你们父子两个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件事情以后再议。”
江海川并不甘心,还想要骂,仇氏却有自已的打算,赶紧拉了他的袖子小声道:“老爷,妾知你心中有气,但莫要气坏母亲。”
江老夫人心中只有儿子,为了江海川她什么都愿做,另一头又舍不得自已的嫡孙,人老了却变成了摇摆不定的性子,两头都要顾及,两头又都顾不得。
江承然冷着脸,铁了心似的:“不管怎么说,我与妹妹必会开府另居,父亲若还有一丝情意便允了我们,日后咱们父子相见,其乐融融。如若不然,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说罢,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