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琼若送给英莲的包裹中是几个木盒,装在木盒里的分别是一面镶嵌着宝石的铜镜、一支做工精巧的金钗与一枚白玉色拴着红绳的陶笛。
旁边还放着一包香料。
英莲一语不发,将物什包回包裹中,拿回了自已的房中。
甄士隐见到后,也是一声长叹。
那双股钗是定情之物,古时女子与夫君分离,时常将头上发钗一分为二,以示别后犹有重逢日。辛稼轩就有词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只是严琼若送的金钗仍是双股,似也不是这般含义。
但观英莲面色,又不像无事发生。
封氏心中也不好受,前面吃饭时,就忧心女儿的终身大事。
英莲与严琼若绝无可能,他送这些物件来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房中的英莲看着面前的东西,心里酸酸涩涩的,似是堵着些什么。
旁人不知严琼若送来的东西有何用意,英莲又怎会不知。
她与严琼若一道长大,那些要瞒着长辈看的杂书也是一起读的。
汉桓帝时,秦嘉为郡吏。秦嘉去洛阳赴任,妻子徐淑因病归家,夫妇二人伉俪情深,时有书信往来。
秦嘉给徐淑送去铜镜、宝钗、香料与素琴。
并在信中写,“间得此镜,既明且好……意甚爱之,故以相与。并致宝钗一双,价值千金。龙虎组履一,好香四种各一斤。素琴一张,常所自弹也。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秽,麝香可以辟恶气,素琴可以娱耳。”
信中所言,未言一字相思,却尽表相思。
徐淑的回信则是道尽了思念,“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兴。未奉光仪,则宝钗不设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
除了素琴换成了陶笛外,严琼若所赠之物,皆是比照秦嘉给妻子的。
而那陶笛,是他们儿时在东洲市集上买的,一人一个。
英莲的那个留在了宛阳,甄家抄家,家产充公,陶笛自然也无处去寻。
严琼若就将自已的那个捎了来。
若是自家没有遭祸,及笄之时严琼若送了这些,英莲必是欢喜的。
可现在,不知是可悲还是可惧还是可叹。
二人一同长大,彼此都知家中的意思,只待英莲及笄,严家或就要上门提亲,谁知却命运弄人,怎不令人可悲?
两家交好,严琼若分明能在严城志与文诺给甄家送信时,一并带上自已的。可他却趁人在京城时送了礼,可见是必须要瞒着父母的,此举与私相授受无异,怎不令人可惧。
想那秦嘉早逝,徐淑终究没有等到他,千里奔丧,后悲郁而逝。世间可表心意之物何止万千,严琼若偏偏送来了这些,怎不令人可叹。
想这世上之事大抵真如秦嘉诗中所言,“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怔愣了半晌,提笔给严琼若写了回信。
除香料外又包了起来,要甄士隐向各处去信报平安时送还给严琼若。
甄士隐见女儿眼圈发红,心中酸涩难耐,“莲儿,都是爹不好……”
“爹爹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英莲不许甄士隐再说,“这十四年来,爹爹没让女儿受过一点苦,还说这样的话,是折煞女儿了。”
封氏仍为当初的事耿耿于怀,“若是在扬州的时候,将你许给若儿,严家必不会不允。若儿心中惦着你,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你不该跟着我们来的。”
“严家世代为官,干娘这些年如何过的,母亲怎会不知?文家的家世,还被严家主家嫌弃商贾出身。那时即便严家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好推辞,女儿在严家也不会过得舒心,此其一。”
英莲握着封氏的手,一条条地解释给她听。
“七哥哥心里有女儿,一开始当然是千好万好,可日子久了呢?七哥哥在朝堂之上诸事顺遂自是好说,若是不顺难保不会懊悔当初的选择。年少情深哪经得起日子消磨?即便干娘疼女儿,也越不过自已儿子去,此其二。”
“要是那时定下了婚事,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女儿当日不愿嫁与严家,除了想陪在爹娘身侧外,也只是不想选一条明显难走的路罢了。爹娘若因为这个自责,女儿如何能安心?”
封氏听得涕泪涟涟。
原来只道是英莲舍不得二老,才定要一同流放。
哪知她竟想得这样深。
想是这些时日家中的变故让她思虑至此。
甄士隐也是一样的想法,父母之心,宁愿子女蠢笨些,也不愿她似看透世道般说这些话。
“施大哥,你做什么呢,怎么往蛋里倒酒!”
董小五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屋内甄家三人这才收了眼泪。
看见英莲收到包裹时的神情,施益丰心里不自在,想起方闻秋送来的一大筐海鸭蛋吃不完就坏了,就准备腌咸鸭蛋。
从筐里拿出来,一个个洗干净,泡了酒,正准备沾盐,董小五就来了。
要说施益丰心里没点想法,那是骗人的鬼话。
宛阳城的月夜相逢,他原是存了几分旖旎心思的。只是见甄、严两家的态度,这才收了念想,虽有那么一点不甘,可英莲过得好才最重要。
扬州之时英莲回绝了甄士隐想她嫁给严琼若的提议,施益丰的心思这才又活络了起来。
直到今天中午,董太奶一语道破,他是存着几分隐秘欢喜的。
可看严琼若送的东西,分明还是对英莲有情。要是严家不介意甄家败落,还要议亲,那他在此地岂不是个笑话。
一时之间也冷了心肠,浑身提不起劲儿,手中的鸭蛋都重似千钧。
偏偏董小五还看不到他失落,缠着问这问那的。
“我娘也腌鸭蛋,都是裹了泥的,施大哥你不用黄泥吗?”
施益丰叹气,“不用。”
“那到时候我可得尝尝,跟裹了泥的比哪个好吃。我最爱吃咸鸭蛋拌大米饭,有滋有味的。”
他这边叽叽喳喳,心灰意冷的施益丰想的是,“我这般没滋没味腌出来的蛋,能有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