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辞身体伏地,行大礼,“请父皇废除儿臣太子之位。”
“你竟敢威胁朕?”
宣怀帝怒极,指着萧辞的手不断颤抖,胸膛起伏着,似有一口气憋在心中。
“儿臣不敢。”
萧辞直起身,目光注视着宣怀帝,他不再顾忌什么,也不再避讳什么。
他的视线坦荡而又灼热,身躯却冰得可怕,像一直浸在水中从未上岸。
“禁军中出现北境的细作,父皇可曾让人查过?”
“父皇可知北境人对我朝的动向了如指掌,而我朝对北境的动向,又知晓多少?”
说着他面露惨笑,声音忧伤而又笃定,“儿臣不信,父皇此前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你住嘴。”
宣怀帝暴怒,心中的火层层上升,像是一直以来遮羞的布,被人揭开。
他的眼睛四处乱转,试图寻找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终于他看到了堆满奏折的御案。
宣怀帝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御案上的东西拂在地上。
‘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惊动了殿外的禁军。
禁军统领罗千在殿外请旨,“陛下安否,末将前来护驾。”
“没你的事,滚出去。”
宣怀帝怒喝一声。
罗千看了一眼紧闭的大殿门,拱了拱手后退两步继续守着。
萧辞无声的跪着,双眼空洞洞一片,他从没有哪一日,比今天更了解他的父皇。
年轻时,父皇也许有过昂扬的斗志和宏大的谋略,而今,剩下的只有‘安稳’二字。
父皇的心中,装得不再是这偌大朝廷的黎民百姓,而是眼前享乐的日子。
宫中的宴会越来越多,妙龄的妃嫔年年增加。
“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宣怀帝的声音软了两分,他转身坐在龙椅上,内心渐渐平定下来。
萧辞并没有被这句话吓到,他平静地说道:“父皇想废除儿臣,当是想了好久,儿臣做这个太子,也做的累极。”
“朝政繁琐,民生凋敝,如今更是有北境人在边关虎视眈眈,随时会入侵我朝。”
他说着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柔软,像撒娇的孩童一样, “父皇,您也疼一回儿子吧。”
“您废了儿臣,让儿臣也过两天安生日子,等到他日北境入侵,国之不存时,儿臣也不会留下遗憾。”
他一字一句太过真挚,素来沉静的神色而今凄凉又无助,带着看透一切的绝望。
“你竟敢诅咒朕为亡国之君?”
宣怀帝抽出尚方宝剑,即刻就要斩杀了太子。
魏德已经领着人退出去,大殿内空无一人。
最后一缕斜阳,也消失殆尽,只有无尽的黑暗,吞噬了这座全天下至高无上的地方。
萧辞没有丝毫躲避,他甚至笑了一下,将脖颈伸得更长了一些。
宣怀帝的手开始抖起来,他看着天边的霞光,一点点被夜幕覆盖,一个漫长的白天就这样消散了。
第二日太阳会重新升起,人们也会渐渐忘记,昨日发生过什么。
宣怀帝紧紧闭上眼,手中的剑突然握紧,有殷红的血珠,从萧辞脖颈的皮肤中渗出来。
这红太过鲜艳,也太过刺目。
宣怀帝心中一痛,忽地就扔了手中的剑。
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身躯变得佝偻,步伐缓慢无力,他慢慢挪动着,在龙椅上坐下来。
宣怀帝再次握住,扶手上赤金的龙头,冰凉又硌人的触感,让他微微松了手。
“魏德。”
听见这声传唤,门口候着的人,连滚带爬的进来。
“陛下,老奴在。”
“拟旨,朕身染微恙,从今日起太子监国,中书、门下各省,并六部诸司,一律由太子统设,望臣工同心同德,辅佐太子,共商国是。”
魏德听着皇帝的话,浑浊的眼睛逐渐瞪大,陛下这是愿意移交部分权力了?
“奴才遵旨。”
他领旨踏出殿外,心中仍旧忐忑,仿佛做了场梦一样。
宦官和宫女鱼贯而入,将殿内的烛火依次点亮。
摔在地上的东西,被悄无声息的捡起。
萧辞行叩拜大礼,一双眸子古井无波,像千年的深潭,掀不起一点风浪,“儿臣拜谢父皇。”
“你想要的,朕给你了。”
“朕只剩一句话嘱咐你,留你的兄弟们一条性命。”
萧辞沉默,慢慢从地上站起身,烛火寸寸倾斜,渡在他身上,如佛照金光,新的生机一步步降临。
“父皇,儿子不会杀他们,儿子永远记得,幼年时先认识的是父亲,而后才是天下的君王。”
“儿臣告退,明日再来看望父皇。”
当萧辞踏出御书房的时候,宣怀帝的旨意已经传遍京都上下。
皇后正等在殿外,见到他关切的询问,“我儿一切可好?”
“拜见母后,儿臣一切都好,劳母后惦记。”
萧辞弯腰行礼,唇角挂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向来不喜欢让母后担忧。
章皇后点点头,伸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袖,转头道:“常嬷嬷,将点心拿给太子。”
常嬷嬷从皇后的身侧出来,将小宫女手中的食盒拿给太子。
萧辞不习惯母后如此温柔,一时有些疑惑,怔愣片刻,他还是伸手接过,开口道谢。
章皇后拍拍他的手,眸光含着萧辞看不懂的神色。
半晌后,她柔声道:“回宫去吧,母后看看你的父皇。”
萧辞再次行礼,转身离去,走下三层台阶后,他下意识回头,章皇后仍旧站在殿前看着他。
直到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章皇后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没了。
等踏入御书房的时候,她又扬起一抹无懈可击的笑靥来。
宣怀帝看到她,面色冷淡地问道:“皇后怎么来了?”
“臣妾来陪陛下用膳。”
章皇后语气温和,说着自顾自找个地方坐下来,并道:“陛下不会连一口吃的,都舍不得给臣妾吧。”
宣怀帝的目光凝在她身上,眼中的探究之意十分明显。
章皇后仍由他打量着,全然是镇定的模样。
“魏德,传膳。”
此后,章皇后每天都来陪宣怀帝用膳,也不管他有没有传召。
只要陛下没有开口赶人,她就当他愿意。
常嬷嬷不解,问为什么,章皇后笑着掐断一朵盛开的牡丹,“陛下和本宫终究是结发夫妻,自是同旁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