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雨丝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在天地间倾泻而下,远山被薄薄的雾气笼罩,草木是深黑的颜色,楼台庙宇,寻常巷陌,都淹没在这浓重的夜里。
及至东边出现一抹亮色,沉沉的灰黑慢慢铺开,雨仍旧没停。
“追捕的人可有回来?”
萧辞坐在黄花梨案几后,将写好的折子递给玄青,一夜的忙碌,让他的面容染了两分疲色。
“回殿下,暂未有消息。”
雨水从屋檐下滴落,又汇集在沟渠中,流往城中的河道。
“再探,再报。”
“殿下,”楚清影从门外进来,“让我去吧。”
她换了一身暗红绣墨色联珠纹的圆领袍衫,脚上还踩着乌皮靴,满头青丝用暗红的锦带,束成高高的马尾。
远远看像男子装扮,细看又有不同,应是进行了改良。
楚清影抱拳行礼,见萧辞和屋内侍候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她。
不由得上下看了看自已,疑惑道:“很奇怪吗,我在边关时经常这样穿。”
萧辞蓦地想起,她说得幼年逃亡的事来,不禁生出些心软来。
阴雨天气,屋子内有些昏暗,案几上一盏灯烛仍旧燃着。
跳动的火焰,映在他面容上,衬得那张锋凌的容颜,显出些温润来。
他从案几后站起身,那股不容拒绝的气势,也随着他的动作,展露在屋子内。
“雨很大,你不必去冒险,孤自有办法。”
楚清影一愣,认真回道:“殿下,如果我去,一定能将他们追回来,这是最好的结果。”
“孤不是不信你,只是此事凶险,原也和你无关,你不必掺和进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微弯,乌黑的眼眸又明又亮,显然是比较高兴的。
楚清影暗自扶额,有些后悔那日答应给他机会。
想想他不过就是说了两句话,神情沉痛了些,她怎么就心软了呢,突然有一种进入圈套的感觉。
她蹙眉,语气严肃地回道:“殿下,楚家世代为将,父兄没了,我也想代替他们做些事情。”
她搬出父兄来,萧辞有些无奈,扶着额头说道:“阿沅,你倒是懂得怎么让孤妥协。”
楚清影轻轻勾唇,“那殿下是允了吗?”
“孤若不允,你就不再提了吗?”
萧辞噙着笑,瘦削的手指在案几上轻点,明亮的眸子毫不避讳盯着她看。
楚清影被他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目光看向屋子中的多宝架。
南边到底和京都不一样,屋里的陈设虽不够华丽,但胜在雅致,细看别有一番精巧。
“殿下若不允,我也无可奈何啊。”楚清影慢慢道,“殿下是君,而我严格来说,臣子都不算。”
听出她话中藏着的惆怅,萧辞想楚家没落,她应当也是伤心的吧。
从前,她父兄皆是英才,而今就剩她一人。
他不由得想,在那些节日年岁,夜阑人静的时候,她都在想什么呢。
萧辞忽然有些心疼,从腰间解下自已的令牌,递给她,“拿着,去点二百禁军。”
“若你能将人追回来,孤会上折子为你请功,到时候说不得,孤得唤一声楚将军才是。”
楚清影瞪大眼睛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这样痛快,还说要给她请功,这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
“阿沅,做你想做的事,一切有孤给你撑着。”
萧辞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去吧,注意安危。”
楚清影不知道自已是怎么走出刺史府的,只觉脚下像踩着棉花。
当她冲进大雨中,寒气扑面而来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
萧辞真的允许她领兵,还要给她请功。
她攥紧手心里象征着他身份的令牌,胸臆间充斥着热意。
她看着远处翻滚的乌云,在心里对父兄说,阿沅没有辜负你们的教养,阿沅不会让楚家消失的。
她的身后还跟着玄青,萧辞考虑的真是周到。
生怕她光靠令牌,无法调动那些禁军,因而还派了身边的人来。
两人骑马赶到城外的时候,雨依旧未停,周遭都被雾气笼罩,天地间的一切都成灰白的颜色。
她拿着萧辞的令牌,很顺利的就进入了主帐内。
为首的将军,听到她的来意,有些惊讶,帐内的兵士议论纷纷,打量她的眼神充满了轻视。
楚清影也不恼,她早料到这个结果了。
当年她跟随父兄,初次进入军营的时候,那些人对待她可比现在狠多了。
父亲在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顶多就是不服气。
父亲要是不在,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出来,哪怕就是当着兄长的面也一样。
哥哥不忍她受此侮辱,也惩罚过几个人,但事情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父亲也知道了。
她还记得父亲当时说的话,父亲说:“军中不是怜香惜玉的地方,军中要靠实力说话。”
“阿沅,要想站得稳,还得有过硬的实力才行。”
从此,鸡还没起来,她就先起来了,直到四下寂静,没有声响的时候,她才睡下。
那段日子,她的手脚都被磨破,常常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哥哥心疼的不行,让她别练武了。
劝她说:“京都的世家贵女,学得都是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这些怡情的东西,哥哥会给你找全天下最好的大师,要不你也学点这些女儿家的玩意?”
哥哥说的小心翼翼,生怕打击她的自信心。
可她是个不服气的性子,既然干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干好,从不会半途而废。
从此她更加刻苦的习武,闲暇时刻也全部用来研读兵书。
哥哥见此知道她主意已定,不会再改变了,叹口气后,还是给她找来了所有的兵书,并请来一位江湖中的高人。
就是这样,她才能在一次的比试中,战胜了他们所有人。
从那以后,没有人在挑衅她,也没有人在对着她指指点点,更不会有人说些不好的话。
所有人,像是在一夜间学会了礼义廉耻。
她从那时便知,世道是残酷的,尤其对女人来说。
想要在男人的世界中,堂堂正正吃一口饭,那必须要付出比他们更多的努力才行。
楚清影没有试图在此时说服他们,她看着这些年轻的将士,心想到底比边关的斯文一些。
没有人说一些太过分的话,大部分只是小声议论着,更多的是不理解萧辞的用意。
玄青眼皮一掀,冷冷地说道:“殿下的决定,岂能有误。”
“昭平侯可不是寻常的娇弱女郎,她自幼跟着父兄,在北境人嘴里讨活路,手中不知斩杀了多少蛮人。”
“以她的经验,领着你们去追逃逆贼,实在是绰绰有余。”
“话又说回来,若不是你们不顶用,又何须殿下再想别的招。”
楚清影从没听过,玄青能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不但不喘气,反而言辞犀利,毫不留情面。
果然是太子殿下的人,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长处,是她狭隘了,还嫌弃他武功不行。
她在心里对玄青道歉,希望他忘记曾经她说过的话。
见众人不再说话,玄青朝她恭敬行礼道:“昭平侯,我们尽快出发吧,时间紧急,不容耽搁。”
话说到这个份上,根本不用她在做什么。
楚清影扬声道:“好,我们即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