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里有太多小孩子了。
小孩子吵吵闹闹,蹦蹦跳跳。
大人们则完全沉浸在孩子们鲜活的生命力里。
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地去喜欢充满活力的小孩子,老人老了也就会自觉地退居到大家的身后,减少存在感。
太多活力了,太多孩子了,太能生了,在他们眼里生了也只是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养则只需要给饭吃给衣服穿就行了。
这种老式的孩子还真好生养,似乎相了亲,结了婚之后,就会顺理成章地出来那么一两个这种孩子。
姜小彩瞬间对老家的这种结合模式,产生了一种厌恶。
一个家族,年轻的孩子诞生之后,似乎所有的关注点都到了孩子身上。
老人,奉献了一辈子的老人,退居二线之后,更多的老人是选择在家里以带孙儿的方式来继续发光发热,最后,实在是带不动了,变成了老弱病残后,反而默默无闻地选择隐身在家族之后。
姥姥的一生也是如此,在越来越多的新生儿面前,姥姥逐渐被淡忘。
只有在生命最后的一刻,才能聚齐所有的儿孙。
坐在姥姥病榻前的姜小彩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在她心里,更应该是这样的:小时候,你照顾我这个小孩子;长大后,我把你当小孩子一样照顾。
她觉得这样才能对得起老人操劳的一生,对得起自已的良心。
而这摆在眼前的一幕幕现实,总是让姜小彩感觉到窒息、绝望。
此时,这间屋子里竟然有一种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欢天喜地的景象。
姜小彩始终不语。
她一直看着姥姥,姥姥也一直是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头。
姜小彩就这样吃完饭就坐着,该吃饭或者上厕所的时候才起身起来。
她把姥姥的干瘦的手放在自已的手腕上,姥姥也会意了一般,用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一老一少,祖孙两人,就这样一直坐着,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
没有任何话语。
姜小彩只是殷切着急地看着姥姥,姥姥此刻一定很痛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呢?那痛苦如果可以分担的话,姜小彩愿意跟姥姥一起承受这份痛苦。
恨就恨在,这痛苦,她一点儿也分担不了。
她既无法分担这份痛苦,也无法阻止这份痛苦。
这份痛苦来自死亡,姥姥在一点点迈向死亡,死亡谁也无法阻止。
姜小彩一直这样看着姥姥的表情,如此近距离地观察。
这痛苦仿佛变成了两份。
姥姥那里一份,姜小彩这里又不知不觉间延伸出了另一份痛苦。
这一份痛苦,紧紧地充斥着她的胸腔,让她觉得整间屋子里的氧气是异常得稀薄,根本就呼吸不了。
姥姥一直不与人说话,有人过来看望她,她要么还是保持着沉默,要么就是艰难地点一点头。
姜小彩一直强忍着情绪,生怕一不小心被那一点触动到又哇得一声哭出来,哭声让姥姥也难过。
姜小彩让一旁的妈妈给姥姥用温开水冲点蜂蜜喝,妈妈起身去冲了一小塑料杯底,用单根筷子搅开,拿到姥姥嘴边。
姥姥一开始并不愿意喝,妈妈在她耳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道,“这是小彩从京市带来的蜂蜜,最好的蜂蜜,你喝下之后就会好起来的。”
姥姥虽然并未回应,但从一开始的抗拒着摇头,换成了能配合着张开嘴贴着杯沿,喝上一点。
姥姥喝了两小口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喝了。
妈妈看了看手里的杯子,目测着姥姥大概喝掉了一指宽的高度,脸上的愁容稍稍舒展了些。
姜小彩也略感欣慰,看着妈妈比划着姥姥喝掉的高度,瞬间觉得又有了希望。
她相信,姥姥能喝下这点蜂蜜水,虽然很少,但是毕竟也是喝下去了。一点点慢慢养的话,一定能慢慢恢复过来的。
姜小彩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希望还是有的,她愿意慢慢来,细致地照顾姥姥,直到姥姥好起来,可以像以前一样笑呵呵地跟她聊天,叫她的小名。
还是有希望的。
只要有希望,姜小彩就愿意去试一试,就愿意抓着这希望不放。
只要有希望,总是好的。
下午,姥姥一直说胸口很闷,喘不过气来。三舅舅就把之前姥姥坐的轮椅从别处搬了过来,姥姥一直说这轮椅硌得慌,轮椅就一直没再坐了,姥姥也就一直待在堂屋里,没再出去过了。
三舅舅将轮椅推到床边,大姨将就着垫了些姥姥的旧衣服在轮椅上。几个人合力把姥姥抬上了轮椅,推到了院子里,透透气,晒晒太阳。
将姥姥推到院子里后,姜小彩搬了一把小板凳,像小时候一样乖巧地坐在了姥姥旁边。风有些大,妈妈又从屋子里拿了件姥姥的衣裳,盖在了姥姥身上。
姥姥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
三舅舅则一声不吭地又出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三舅舅又回来了,她手里拿了一块厚厚的海绵垫子,叫来妈妈一块儿帮忙。
三舅舅让姜小彩把轮椅上的旧衣服拿走,又换了他拿来的那块海绵垫子。
原来三舅舅刚才是出去买垫子了。
轮椅的底座太硬了,平常人坐上去一会儿就得换了姿势以防硌屁股。更何况是此时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的姥姥呢,她只能长时间一个人坐着,更是很不舒服。
姜小彩注意到了这个。
三舅舅也注意到了。
或许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但只有三舅舅一声不吭地出去买了块海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