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顾锦行还真忘了这茬事。
但作为受害人的吴淑君却难以忘记,这件事像冰冷滑腻的毒蛇一样,时刻躲在暗处,朝她瞪着绿油油的眼睛,斯斯地吐着红信子,在她走路、上课、吃饭、洗澡、睡觉的时候,一不留神就凶猛地扑过来攻击她、撕咬她、折磨她。
比起顾锦行,当时年幼的她更讨厌的是自已。“若不是你,大半夜不睡觉,穿个性感小吊带,跑我房里,这还不是勾引?再说了,你明明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实施犯罪的人将罪名一一强加给了受害者。她像他一样,将所有的过错都指向自已。
她确实非常讨厌自已,讨厌自已还在不断发育的身体,讨厌自已被夸日渐弱软的腰肢。她想停止这一切,甚至想到要毁灭这一切,包括她自已。她经常会跑到厕所里,打开淋浴头,一边冲洗着并不存在的污垢,一边狠狠扇自已耳光,像顾锦行一样骂自已贱货骚货。
记忆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惩罚受害者,施暴人却总是凭借没有羞耻心和良心的天然优势而逍遥自在。她很久很久都没能摆脱掉这段记忆的折磨,直到她习惯了它的存在,就像习惯了自已的影子一样,影子时刻跟着她,她却已经可以没有任何情绪地、可以像旁观者一样地观察它、审视它。
皎洁的月亮也有不堪入目的另一面。吴淑君接纳了这段让自已痛彻心扉的经历,就像是身体接受了一颗已经转良性的恶性肿瘤,它不会再恶化,不会再复发,已经不再对她构成致命的威胁了。
接纳,却始终未和解。
从害怕、逃避到不断受记忆折磨再到冷静客观的分析原因,这场成长的蜕变是她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完成的。
她身边无人可依。
她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和大把大把的精力,当同龄人都在健康茁壮成长的时候,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记忆里把自已从那张可怕的床上拉起来、救出去,安慰当时那个因无助、恐惧而发抖的小女孩,拥抱她,鼓励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
她最庆幸的是,她虽然被摧毁过,被暴戾地蹂躏过,但是她没有放弃,而且还在生活的一片废墟之上重新圈起了一个小小的花园,种上了种子,这种子,如今发芽、生根,茁壮成长,还开出了绚丽的花。
如今,她终于可以像个辛勤的园丁一样,自豪地看着满院子争先恐后开放的花朵摇曳在清风里。
然而,她无法忘记顾锦行就是当年的废墟制造者,是他无情地毁了一个女孩子的单纯、青春和对未来的美好向往。而她自已终究要挣扎着起身,做个拓荒者,垒起被推倒的墙,圈好自已的范围,拔掉长出来的杂草,播种,洒水,静静等待……
一路走来,跌跌撞撞,这场痛苦的不幸曾经让她坠入无底的深渊,现在她用自已的努力和毅力将苦难变成了珍珠,苦难反而成就了她,让她变得更加强大了。
她感谢的不是苦难本身和苦难的制造者,而是在苦难中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的自已。她一点儿也不会感谢苦难,如果可以选择重新来过,她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
是她自已没有放弃,千百次地救自已于水深火热之中。
果然,唯有自救方能得救。
李婉蓉送她去学芭蕾,是想着让她回来时,可以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一样嫁到别人家里。虽然没有什么实在的用处,一辈子当个摆件,但是看着赏心悦目且价值不菲,足以撑起娘家和婆家的门面,到婆家也不至于被欺负、被轻视。
在母亲心里,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
顾父答应李婉蓉送她去学芭蕾,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在顾振华眼里,他中年得子,唯把顾锦行当做将来的继承人,送她出国本已仁至义尽,但不会让吴淑君去学贸易、金融、管理、财务之类的实用科学,唯恐将来给儿子培养了一名实力强悍的竞争对手。
唯有艺术这条路,务虚,又不失他顾振华的脸面,正好适合继女去学。
真可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李婉蓉和顾振华各有各的考虑。
挺过了黑暗的吴淑君,犹如一只沉睡后觉醒的狼,她开始理性地分析自已的处境,敏锐地嗅到自已处境里蕴含的危机,开始未雨绸缪地寻找活下去并且好好活的契机,以待来日。
就在学芭蕾的课余,她一直旁听企业管理、财务分析、国际贸易、法律等课程,虽不如本专业的学生学习的透彻,但也不敢懈怠分毫,因为她知道这些就是自已将来对抗命运的武器。
她努力学习的出发点没有那么高尚,只是出于对生存的考虑,是为了满足本能的生存需要——活下去,如果有机会就好好地活、体面地活。
对于她这种处境的女孩子来说,武装到头脑,就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投资,她比谁都更珍惜学习的机会。
她在法国,努力了5年。此刻,终于有资格、有机会跟顾锦行面对面地平等地谈交易。
愉快地达成交易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餐桌,李婉蓉依旧帮顾振华抚着胸口顺气,顾振华的呼吸一会紧一会慢,脸上带着无法隐藏的憔悴和疲倦。
“爸,我选翰辰,我刚从法国回来,对国内的大环境、公司发展并不了解,翰辰正好可以让我锻炼锻炼,试错成本也不大。众诚就给锦行哥哥吧,锦行哥哥大学学的是工商管理和公司运营,正对口,凭哥哥的实力,一定能管好众诚。”吴淑君对顾振华说出自已的决定,面容谦逊而恭敬,有理有据。
吴淑君的一番说辞,暗含对他的吹捧,顾锦行心满意足,这小丫头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已究竟几斤几两。
李婉蓉暗自为顾锦行得到众诚而松了一口气,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淑君怎么自已给自已选了个难题,翰辰的情况,如今乱成了一锅粥,又有谁想趟这趟浑水给自已找麻烦呢?
翰辰的周总经理前几天刚送来了明前茶,借机会想再催一催顾振华,让顾振华赶紧派人来接替辞职的孙经理的位置,没想到又扑了个空。他邮件里跟顾振华提了一次,顾总没回复,打电话也总是助理接,这才冒然带着明前茶登门来了。
面对翰辰这个烂摊子,老周已经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此刻的吴淑君则面色沉静,心里早就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那好,淑君现如今已经回国,没什么事的话,下周就开始去翰辰吧,接替孙经理的位置,配合周总经理和杨经理的工作。咳咳咳咳……”又是一阵咳,顾振华脸上青筋暴起,“锦行如今大四正在忙毕业论文,等毕业典礼过后,去众诚。”
李婉蓉扶着顾振华朝屋内的方向走去,顾锦行和吴淑君也各自离开。
一顿饭,大家都心满意足。顾振华安排好了储备军的工作,李婉蓉身心舒畅地炒了几个菜,顾锦行得到了去众诚的机会,吴淑君拿到了当年的照片。
顾锦行把她当年的照片都锁在了他自已房间里的保险柜,其实当时他也并没当回事,早已抛之脑后。
一转眼,5年的时间呼啸而过,当年的照片也已经泛黄,隐隐约约还可以看清楚照片里小姑娘麻木痛苦的表情和眼泪。
吴淑君狠狠地捏着这些照片,指尖泛白,她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让自已平静下来,她一直静静地坐着,并没有继续抽,烟就这样静静地燃烧,一缕一缕往上飘,最后化为乌有。
吴淑君在冷风里坐着,直到手指间的香烟燃烧过半,烟头烫了一下她,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扔了香烟,按开打火机,一张一张地点燃了象征着她的屈辱妥协自卑怯懦无助的青春的照片。
暗夜里,远远看去,就像是有人在烧纸钱,一张又一张,动作缓慢又沉重,祭奠着某位死去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