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番话不长,但带给她的震动是垮塌式的。这垮塌来自两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核心观念。在这之前,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一个被共产主义毛泽东思想感召,放弃学业,走出地主家庭,投身到社会主义大改造,历经坎坷,半生磨难,初心未改,把公平公正正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理想主义者。怎么现在他认为利用公权力为子女铺平前路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他们那些人当年的放弃都是愚蠢,当年的追求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父亲对春子父亲对春子一系列安排的肯定,其实就是对他自已既往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的彻底否定。
第二个层面是父亲和她社会角色转变带给父亲的心理变化。1950年土改时,父亲和张伯伯是平级的同事,中间经历反右、文革、打倒“四人帮”,到1981年父亲平反恢复工作,两人社会地位已经天差地别。父亲是倔强的,他从来不肯承认这四十多年他犯过什么过错,也不和现在身居高位的老同事做任何来往,尽管连她都知道父亲平反回到工作岗位后,尤其是刚开始那几年内心的痛苦和挣扎,谁能想到在她大学毕业分配工作,父亲退休之前,父亲竟会对自已痛下杀手来个全盘否定?父亲刚才那番话里所表达的痛心和对她那口四环素牙的痛心可以归为同类,但程度大小不可同年而语。
想清楚这些之后,她在静夜里睁大眼睛对父亲说:“爸,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不能更多了。我已经大学毕业,就应该靠自已在社会立足,我以后要靠自已,努力做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去找张伯伯,不是为了获得什么特殊的利益,只为得到现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应该给我的最起码的公平。我相信公平公正和正义才是进步的,社会发展的趋势一定是越来越公平公正正义。”
父亲当然没有睡着,她这番话显然起到了让父亲振作的作用。父亲说:“希望你说的是对的。我和你妈妈都相信你靠自已也一定能过得很好。不过靠自已也要善于借势,公平公正正义是靠斗争得来的,不会天上掉馅饼掉你头上。”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记住了,爸。”
父亲叮嘱一句:“你张伯伯对你有恩,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还是要懂得感恩,实习结束你记得去看看你张伯伯和郎阿姨。”
她答应:“知道了,爸。”
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怅然也有宽慰,说:“睡吧,你也累了!”
第二天上午,父亲加班,她坐在旁边看父亲案头那本线装版繁体字的《唐诗三百首》。赵玲来了,说生物研究所花园里的菊花都开了,要带她去看,她一听来了兴致,父亲也很高兴,催她们:“去吧、去吧!”。赵玲是父亲打猎的朋友赵叔叔的女儿,比她稍大一两岁,接她母亲的班,在父亲单位做打字员,有一年春节,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全家都回老家,只留赵玲一个人看家,父亲派她每天晚上去陪伴赵玲,由此结下友谊。
两人来到花园,五颜六色的菊花开了满园,空气中盈满菊花特有的香气,有个园丁在花园中忙碌着,看她真心喜欢,就拿着花剪一个品种一个品种地给她介绍:“这叫万寿菊,花朵不大,花繁花瓣儿多,颜色丰富;这盆九月菊,花大,花瓣卷曲,一般都是黄色;这是墨菊,花色墨绿,比较稀罕;这一棵叫白驹过隙……”她一下被这名字吸引:“诶,这花花瓣特别细,是不是花期特别短啊?”那园丁像遇见知音,说:“对的、对的,你怎么知道?”她说:“你听它的名字么,白驹过隙。不会是你自已给它起的名字吧?你真了不起,这么多菊花,这么多品种,肯定各有各的特性,你都养的这么好!”那原丁被夸,乐不可抑,嘴上却淡淡地说:“也没啥了不起的,干的就是这工作,那就把它干好,名字可不是我起的,我可起不出这么好的名字!”她怕一旁冷落了赵玲,谢过园丁,挽着赵玲往远处去了。
中午,父亲请赵玲还有昨天帮忙铺床的同事和他们一起吃饭。下午父亲还要加班,让赵玲陪她去逛街,给她钱时,她拒绝了,骄傲地说:“我发工资了,自已有钱。”父亲也不勉强,温和地笑了笑,随她去了。她那点工资哪敢买什么,再没有上学时去西安逛街买衣服的豪爽,晚饭前空着手就回来了,只说“没看到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