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父女俩散着步回来,父亲从裤腰上解下钥匙开门,进屋各自坐下。她起身给父亲茶杯里加满开水端给父亲,转身回座。
父亲在她身后问:“给你写信的都是哪个?”
她心里暗暗好笑,这句问话父亲好像憋了一路?终于问出来了。她忍着笑一一向父亲介绍了写信的几位同学的情况。
父亲问:“给你写诗的是哪一个?”
她瞪起眼睛,说:“爸,你咋还偷看我的信呢?”
父亲有点恼羞成怒,强词夺理地说:“啥偷看!你就那么地放在桌上,我以为你想让我看!”
她不想父亲太不好意思,说:“行、行、行,看就看了吧,也没什么秘密。他就是刚才说的那个葛同学。”
父亲记性真好,还记得在家时看过的那些照片,问:“就是个子挺高,瘦瘦的,带个眼镜,文绉绉的那个?”
她笑,说:“这你都还记着呢?就是他!”
父亲说:“他好像很欣赏你哦!毕业留言册里说初见你是一个我见尤怜的小妹妹,后来才知道你是一个处变不惊,有大将风度,让全班须眉尽折腰的班头儿。是所有人里对你评价最高的。”
她笑,说:“是吗?你记得真清楚。”
父亲试探地问:“那你喜欢他吗?”
她想了想,说:“刚进校的时候,我们宿舍五个人对他印象都很好,但是后来我发现,农村出来的和城市出来的,观念不一样,他们更现实一些,我们更理想化,真的相处起来可能很难融洽。”
父亲没做声,看他的眼光带着几许刮目相看的意思。
她戏谑地说:“你不是都说了章同学做你女婿还不错吗,怎么别人写一首长诗你就又动心了?爸,你幸亏不是个女孩儿,要不然很麻烦,动不动就想以身相报。”
父亲不悦地说:“什么以身相报,是你说你不喜欢他的。”
她说:“我不是答应他,也答应你,给他机会,往前走走着看吗?”
父亲没说话。
过会儿又问:“你现在厂里那个同门师兄,你喜欢他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父亲语塞。
她也不等回答,继续说:“作为一个人,我挺喜欢他的,不止喜欢,好像还有同情和欣赏。就连我师傅,我也挺喜欢的。都是很好的人。可要是做你女婿,这点喜欢是远远不够的吧?那得是爱吧?”
父亲耐心地问:“按你说的,喜欢和爱有什么区别呢?”
她认真地答:“就像我喜欢菊花,仅仅满足于花开的时候去欣赏它的美,闻一闻它的香。但今天那个园丁才是真正爱花的人,我能感觉到,他对那些花是倾注了心血的,而且他看到别人喜欢,就像献宝一样,很自豪啊!爱包涵更多东西,它应该始于一见钟情,然后彼此了解、欣赏、尊重、包容、关心、心疼,甚至自我牺牲,直至缔结盟约,执手偕老。”
父亲眼神越来越复杂,追问:“那你心里有这样一个具体的人吗?”
她扪心自问了一下,答:“有一个,我希望他是那个人。”
父亲瞪大眼睛,问:“谁?”
她不加任何主观点评,平铺直叙向父亲叙述了和北认识、书信来往的过程。父亲听完,低头沉思良久,问:“那他有跟你明确表达过什么吗?”她默默摇了摇头,说:“我们保持你来我往每个月两封信的节奏,两年半,从没间断,信里讲的都是各自身边发生的事,遇见的人,读过的书,以及所思所想,但谁也没明确表达过什么,也没有再见过。他是定向生,毕业必须回原单位,他还有个妹妹,如果他不回去,要给单位赔学费。”
好一会儿,父女俩低着头,谁也没说话。
父亲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说:“五十年代初,我跟你妈还在上海的时候,单位里有个男同事,出差途中遇到一个和他一样也是去出差的女同志,两个人一见倾心,回来之后热度不减,一直保持通信,后来费了好大的劲,花了好几年时间,终于调到一起,结婚了,结果没过两年就离婚了。真在一起,发现彼此和信里差距很远,信里想象的成分更大些,想象总是很美好的,等到在一起落差更大、更难适应。”
听完父亲的故事她脸上竟有了一抹悲切,又或者是悲壮?说:“你们当年那个同事很了不起啊!那个时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要保持联系,然后走到一起,比现在难多了吧?两个人得要都很勇敢,很执着。我相信这样两个人最终都会得到幸福。有梦就去追,哪怕追到了、梦破了,好过一边在现实里苟且一边想入非非。”
父亲认同地点点头。似乎是想安慰她,又像是想提醒她,说:“他没有主动说过什么,会不会是出于自卑,觉得你比他优秀?”
她眨了眨眼睛,重复:“自卑?也许吧,不知道,反正我不可能主动对他说什么,只能等,对吧?”
父亲点点头。像是确认暂时没有危险了,站起身很轻松地说:“很晚了,洗洗睡吧,你明天早晨还要起早赶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