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吃过晚饭,她坐在床上拨弄那把正好花去她一个月工资,新买的红棉牌六弦琴。总厂大食堂关了,分厂办起自已的小食堂,车间里工人们都说这是分厂几个干部给自已盘算的生财之道,除了几个没地方吃饭的单身,谁也不去买饭吃,她却以为挺好的,不用走很远,打饭也不用挤,每天可以吃到热乎乎刚出锅的中、晚餐。顿顿饭都有保障带给人的幸福感是实实在在的。
有人敲门,同时外面还传来说话声,一个声音认识,是分厂其中一个技术员,另外两个男声不认识。等再次确认是在敲她的门,她放下吉他,穿上拖鞋,走过去拉开门。门口站着两个男生,台阶上站着的那位举手作敲门状,后面跟着的那位两手插兜正面对着她,门一开,三个人都一惊,然后,两个男生友好地笑了。台阶上的男生满眼欣喜,温和地看着她自我介绍:“我叫朱紫庆,是西农86级畜牧系的,他叫……”不等他介绍,台阶下那位大大方方大声说:“我叫程方青,西农85级兽医系的。我俩同一年毕业分到咱们厂。”她有点意外,更多是惊喜,说:“啊,太好了,原来是两位师兄!没想到在这儿还能有两位师兄呢!快请进来!”两人进门各自找位子坐下,她想给客人倒杯水,奈何转了一圈,没有合适的器物,只得抱歉:“哎呀,我这里连个杯子都没有,想请两位师兄喝杯白开水都不能够。”两人笑着让她别忙了,都才刚吃过饭。朱师兄带着歉意说:“听说来了一位师妹,我俩就商量着一起来看你,都忙,好不容易凑一起,来了两次,你不是进车间就是休息下山去了,今天才见到你!”她很吃惊,说:“来过两次?都没听人说过。”他俩互望一眼,朱师兄笑说:“可能他们觉得都在一个厂里,我俩多跑几次,总能见到你吧!”
听她说除了厂部和分厂,她来了一个多月还哪儿都没去过,两位迟来的师兄表示要恪尽前行者义务,带她去厂区转转,正好饭后散个步。她欣然应邀,换上旅游鞋取了钥匙关上门,和两位师兄并肩走出分厂大门。
两位师兄一路走一路指东指西给她介绍:这儿是防疫站,程师兄的阵地就在这儿;这儿是研究所,是厂里最神秘也最核心的组织;这儿是蛋鸡厂;往里是种鸡厂;再往里是父系和母系鸡厂;最里面是祖代鸡厂。整个厂区的布局严格按照防病防疫要求,依据地形、地势、风向而建,祖代鸡厂离厂办至少有两、三公里远。每个厂之间以桃林相间,此时正是九月初秋的傍晚,天高气爽,清风拂面,桃林青黄,平坦笔直的水泥路边散落着一簇簇格桑花、万寿菊,像是人工种植,更像是野生野长。
她放眼山林,说:“咱们厂风景挺美的啊!”程师兄笑而不语,朱师兄眯着细长的眼睛应和着:“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更美。我也觉得这儿挺好的,在城市里,又没有城市的喧嚣。”程师兄终于忍不住,说:“这就是农村么,啥城市?虽说也叫兰州,比我们那小县城可荒凉多了。”
她顺口问程师兄:“师兄家在哪里?”程师兄答:“离兰州不远,渭源,属于定西地区。”朱师兄笑说:“咱们三个人的家,离兰州最远的大概就是你了。”程师兄也笑:“直线距离可能我最近。”她便问朱师兄:“朱师兄家在哪里?”朱师兄笑答:“我是会宁的,说起来和你还是老乡。”她也笑:“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老乡,开同乡会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你?”两位师兄一起笑着说:“你们早被兰州的吸收和他们一起聚会去了,哪里看的见我们?”她也笑,说:“那时候兰州的、甘肃的,安徽宁国的、甚至陕西咸阳的,都来找我参加老乡聚会,眼花缭乱,没认下几个老乡。”这时才想起来,好奇地问:“两位师兄按说也和我在一栋楼里住过一年,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你们有印象在学校见过我吗?”程师兄说:“见过,怎么会没见过。不过你未必看得到我们。”朱师兄说:“我比较内向,那时候眼睛根本不敢往女生那儿看。”程师兄意味深长白了朱师兄一眼。
她小心翼翼问朱师兄:“会宁好像很穷?”朱师兄答:“嗯,我们那儿穷的很。我小时候我爸我妈下地干活,我一边放羊一边带我弟。早晨出门的时候我妈给我半个馍,那是我和我弟两个人的中午饭,我把羊赶上山,自已一整天都躺在山坡上晒太阳,不敢动,饿了就趴到水沟里喝两口水,把半个馍全省给我弟吃。”她听的大为震动,她很想把朱师兄说的当故事听,但显然朱师兄不像随口编故事的人。她轻轻问:“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现在呢?现在应该不至于饿肚子吧?”朱师兄轻松地说:“现在还很穷,不过好多了,饭是能吃饱了,但也仅仅是不饿了。”程师兄不忍见她难过,笑着说:“他说那半个馍,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在挨饿呢。”她想了想,好像是的,大为安慰。
朱师兄也不辩解,只抿嘴笑。又说:“你看我这么瘦,怎么吃也长不胖,就是小时候给饿的。而且可能从小挨饿的缘故,基础代谢特别低,不怕冷,大冬天别人都要穿皮袄,我穿一件衣服也不冷。”
她突然想起来:“刚进学校系里开大会,刘书记讲故事,说系里曾经有个学生是火娃,大冬天只穿衬衣,是说你吗?”朱师兄一愣:“不知道,可能是吧?”
又说:“我不止不怕冷,从来没生过病。你看我今天穿这件风衣,冬天再冷我还是穿这件风衣,我穿这件风衣纯粹是为了怕别人看着我冷。”说着好像注意到她只穿了一件蛋青色长袖衬衣,就要脱下风衣给她挡风,她连连摆手拒绝,说并没有觉到冷。
她问朱师兄:“你弟弟小你几岁?你俩感情是不是特别好?
朱师兄答:“他比我小两岁,从小就特别崇拜我,我俩感情特别好,家里供不起两个人同时读书,他上学晚,只读了农校,是我毕业后用工资供他的。不过他们也有助学金,他生活费要不了多少钱。”
她点点头:“所以一起挨过饿,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好处。”
朱师兄说:“那时候挨饿,我也没觉得苦。躺在山上晒一天太阳,看着天上的云,脑子里天马行空,觉得挺幸福的。”
程师兄笑说:“怕不是饿的出现幻觉了吧?”
三人一起笑。
朱师兄说:“其实有时候觉得幻想是生命存在的一种重要形式,像‘庄生晓梦迷蝴蝶’?”
她突然对朱师兄刮目相看,然后不由自主陷入到对生命的迷思里。
只听朱师兄继续说:“所以我觉得在这山上挺好的,半隐半入半神仙。”
程师兄轻笑一声:“哪一天又要饿肚子,你就不得不醒了,还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