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之所以妙不可言,在于,它会在不经意间,给你惊喜。
就比如,唐静和徐升,竟然住在同一条街巷。从唐静家出来往东,到大柳树街口往北,是永丰集市。继续往东,不过两三户人家,就是徐宅。
“我知道的时候,也很惊讶。”徐升笑道。
两家挨得这么近,唐静和刘妈就没了在自家开伙的理由。
刘妈有些不好意思。
唐静倒觉得无所谓。她和徐升都不会把一两口吃食放在心里。
不过,住,还是住在小院里。
唐静在等萧恒。
每天吃完饭,唐静和刘妈就散着步回去。
“真好。”刘妈一个劲儿地感叹。
“那么,是郢都好,还是惠安好?”唐静问。
“啊?”刘妈愣住。
“秋天了。咱们该收拾收拾,启程南下了。”唐静道。
刘妈呆住。
“舍不得?”唐静笑问。
刘妈点头:“是有点。老夫人和朱娘子,都是很好的人。”
“终归,我是要嫁给杜若玹的。”唐静拍拍她的肩膀。
回到郢都的第四天上午,萧恒如期而至。
刘妈已经去徐家帮忙做午饭了,院子里静悄悄的。
“有人吗?”
唐静隔着窗户,看见萧恒的那个随从在院子里,东张西望。
“有人在家吗?”那随从见没人应,走到堂屋门口,朝里探了个脑袋,正对上唐静的眼睛。
他被吓了一跳,明显有些恼怒,但又忍了下来,扯起嘴角道:“姑娘在家啊。”
唐静不答,只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明显的怠慢。
那随从的脸色有些差。他收回目光,往旁边让了让。
随后,萧恒从门外进来。
唐静细细打量。
眉眼精致,身量修长,的确是个阳光英俊的少年郎。更绝的是,他在寺庙住了十年,身上比寻常人多了几分,不染世俗烟火的神仙气。
太干净了。
难怪会被誉为“郢都第一公子”。
萧恒有些局促地朝唐静拱手行礼:“冒昧打搅。”
唐静稳稳地坐在书桌后,完全没有起身回礼,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萧恒有些尴尬。他装作四下看了看,道:“那位妈妈不在吗?”
“怎么?害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人说闲话?你查我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拘礼?”
一开口就这么犀利,那随从忍不住了:“你,你知道我家公子在找你?”
“显而易见。”唐静眉毛都不动。
“那你还敢撒谎?”
“为何不敢?”唐静反问。
“你!”随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你怎可如此无礼?你可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我一个讨饭连碗都不带的人,无礼些,有何不可?”唐静抬眼看他。
随从被噎得说不出话。
“再说了,三天就可做到的事,你们却花了三个月,还有脸埋怨?很荣耀吗?”
“三天?!怎么可能!”随从惊呼。
“就你那以为我去永丰集市,是去讨饭的脑子,自然不可能。”唐静道。
“你!”随从涨红了脸。
他握紧拳头,盯着唐静,胸口不住起伏。
“你知不知道,杨小侯爷被打了二十鞭子,在家里躺了一个月?”
“知道。”
她太镇定了。镇定到让随从愤怒。愤怒到连主仆礼数都顾不上了。
“你!你把小侯爷害成那个样子,就一点都不愧疚吗?”随从怒问。
“他是我害的吗?我做错什么了?为何要愧疚?”唐静问。
“你!娼妓之女,果然无情!”随从骂道。
“新亭,住嘴!”萧恒喝道。
新亭忍着气,后退一步,站到旁边。
“范姑娘。新亭他有口无心,还望姑娘见谅。”萧恒朝唐静拱手。
“小公子,你唤我什么?”唐静问。
萧恒认真道:“范姑娘。”
“公子这么称呼我,范府同意吗?”唐静面不改色。
“范姑娘,我让人去过榆安了。姑娘,是范府对不住你。你如果愿意回去……”萧恒诚恳地看着唐静。
“回去?再继续天天钻狗洞给你看吗?”唐静打断他,“或者,带个破碗,去你家门口乞讨?”
“范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恒着急道:“之前是我行事欠妥,冒犯了姑娘。但我敢对天起誓,我对姑娘,没有半分恶意。我只是一时好奇……我没想到她们,她们……”
萧恒说不下去了。
“所以呢?小公子,你今日为何过来?”唐静问。
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
面前的这个少年郎,十六七岁,眉目如画,清冷,贵气,干净,单纯……他明显没有多少跟同龄姑娘打交道的经验……他捧着一颗显而易见的赤忱真心……
可是,唐静一看见他,就想起范府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那种厌恶,排斥,憎恨,深深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看这个少年,总是带着十层灰色滤镜。
她知道这是迁怒。但是,没办法。
“你回去吧。”萧恒真诚得甚至带着恳求地看着唐静。
“范相大度温和,处事公正。二公子和杨姐姐,也是顶好的人。他们一定不会让你再受委屈的。”
多么单纯,无知,不谙世事的发言……
唐静一时竟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小公子,你为何要劝我回去?你以什么身份,立场,来劝我回去?荣国公府的人,管不到范府的私事吧?”
唐静看着他的眼睛。
萧恒像是心事突然被人戳破,脸“唰”地一下,红了个彻底。他垂着头,不敢看人。
“我家公子一片好心。你这人,怎么如此不知好歹?”新亭不满。
“我问的是你家公子,不是你。”唐静轻易就把他踢出去。
“你!”新亭又快忍不住怒气了。
“怎么?小公子也想挨二十鞭子?”唐静看着他。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新亭骂道。
“那你何必过来找气受?门在那里。”唐静抬手,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公子,我们走。”新亭拉起萧恒。
萧恒却轻轻推开他的手,走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话都说得这么难听了。竟然还不走?唐静诧异。
上午的阳光打在他朝阳的半边脸上,脸上的绒毛,沾着阳光,散射出一层柔和的光膜。他的另外半边脸,却隐在暗处。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连带着眼睛里的情绪,也一并隐藏。
他依然不敢抬头看唐静,却轻声开口:“范姑娘,有父亲,和没有父亲,终归是不一样的。有家,有家人,和没有家,没有家人,是不一样的。”
唐静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上幼儿园的时候。班上那些同学,说她,没有妈妈……
“我三岁时,因身带厄运,随母亲住进了万安寺。”
平心而论,萧恒的声音也是很清澈,很好听的。
“母亲性情沉静,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寺里的小和尚知我身份特殊,看见我都绕道走。除了两位先生,新亭,我一年也见不到几个生人。
三年前,大哥大嫂去万安寺接我的时候,母亲说,她想终生礼佛,再不归府。
刚开始,大嫂怕我有万一,除了重大的宴席,几乎不让我出府。直到去年,我才终于得了些自由。
被关在府里的那段日子,我时常登楼爬树,只为多看两眼围墙外的世界。
我特别羡慕你,敢钻狗洞出去。我也想过,却没勇气做,怕给大哥大嫂添麻烦。”
萧恒停了一会,握了握拳头,继续道:“那天,你对杨嘉说的那番话,我也是第一次听。”
所以,我这是一句话,勾引了两个人?
唐静无语,又无奈。这不是她的本意啊。
“范姑娘,谁家都有糊涂事。但血脉亲情,却是割舍不断的。回范府,你便是宰相血脉,高门贵女,没有人敢小看你,欺负你。往后,便是公侯夫人,也能做得。”
萧恒抬起头,看着唐静的眼睛,认真道:“你莫要被眼前的安稳,迷了眼睛。”
可惜了,那些非我所愿。
“说完了吗?”唐静心如止水。
“你一定要一意孤行吗?我向你保证,你从前受到的那些委屈,以后都会有人加倍补偿给你。”萧恒急切道。
“谁稀罕。”唐静讥嘲道。
萧恒错愕。
“小公子,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心中所求,未必旁人也视若珍宝。”
“我知道,我知道你受了那样的委屈……可是,都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萧恒急红了眼眶。
这个人,真的是一看到他,就能想到不好的事。
“小公子,若你不想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无法收场,就闭紧你的嘴,少管闲事。以后,也别再来找我了。不送。”
“是他不放你走吗?我可以帮你的。”萧恒急道。
唐静却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了。
“滚出去。”
萧恒浑身僵住,俊俏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