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静跟着皇帝,来到后头的禅房。
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燃着檀香,味道浓郁。
等皇帝坐下后,唐静坐到他对面。
刘妈不敢放她跟两个成年男人共处一室,几乎是挨着她坐下。
丢了私印的大臣落后一步,应该是去吩咐人做饭,顺便还带了壶茶过来。
他坐在下首,给皇帝斟完茶之后,实在是不想给唐静倒,干脆放下茶壶,连自已的杯子也空着。
唐静此刻已经完全消气了。
她拿起茶壶,先给大臣倒了茶,又倒了一杯,递给刘妈,最后才给自已倒满。
“那位将军,是怎么死的?”皇帝开门见山。
他才问出口,刘妈就下意识憋了口气。
唐静抓起刘妈的手,握在手里,轻轻拍了拍。
“从古至今,男人的劣根性决定了,每一场胜仗过后的庆功宴上,都出现三样东西。”
“哪三样?”
“钱财,酒菜,女人。历来,犒赏三军,皆是如此。所以,每一次犒赏,几乎都会有女子被侮辱,甚至死去。就算是开国的雍国公,手底下八成也会有无辜女子的性命。至于征调民夫,就更寻常了。这些伤亡,无人在意。”
刘妈闷头不语。
“但这是内战。皇帝和皇孙殿下,说是争皇位,争天下,其实,争的是百姓,是民心。如果百姓死伤过重,民心不得归附,赢了,也是输了。”
唐静拍拍刘妈的手:
“无论是对皇帝,还是皇孙殿下来说,你们,都是他们的子民。你们,本该被保护,而非被绑至阵前挡箭。这样做,有违天理,王道,人性。即便仗打赢了,也会被人记下来。”
刘妈点头。
唐静看向皇帝,道:“这主意如果是将军的意思,说明他残暴,弑杀。如果他是被人撺掇,说明他更加平庸,没脑子。”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道:“所以,他应该死在了天下大定之后,皇帝和太后的军权争夺之战里。体面一点,让他去出征,使点手段,死在战场上。不体面一点,斩首抄家。”
“十四年前,他在战场上受了伤,不治身亡。”皇帝道。
唐静看向刘妈,小声道:“听见了吗?”
刘妈用袖子擦眼泪。
“县令呢?”皇帝又问。
“前天,你做了枣泥糕,是不是送了几块,给隔壁的贺婶婶?”唐静问刘妈。
刘妈点头。
“你是不是挑好的送的?”
“自,自然。送人的东西,怎么能挑差的。”刘妈道。
“所以,皇帝想送一块地给功臣,办事的人,也会挑一块好地。于是,县令换了地。”
刘妈的头,埋得更低了。
唐静又问她:“如果,我现在拿了一块满是虫眼的布给你,让你务必做一套好衣裳出来,你打算怎么办?”
刘妈摇头:“我不知道。”
唐静抚着她的背,道:“织补,镂花,将布剪开,再重新拼接,改变样式。”
刘妈点头。
“同样,皇帝拿出一块破布给大臣,让他们做一件衣裳。做不出来的,自然就是庸才。能做出来的,用最小的代价,做出最好衣裳的,才是干才。”
唐静收回手,喝完杯里的茶,道:“那个县令错不在他换了地,而是他没有治理好剩下的地。
他没有安置好你们,让你们活下去,让战后的城池土地,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生机。因而,他就是个只知道媚上欺下,曲意逢迎,却没有办事能力的庸才。”
她放下茶杯,拿起茶壶,自顾自斟茶,道:“战后的土地,长不出庄稼,百姓无法活口。作为一方父母官,他更应该做的,是组织起能动的人力,通渠,修路,补城墙,以工代赈。或者,给百姓找出旁的出路。比如,收集本地的野味,木材,药材,让商人们运出去贩卖。”
刘妈的哭声大了起来。
“皇帝知道他给的是块破布。他期待的也不是能得到一身锦袍。即便交不全赋税,保住了所有的百姓,修了路,通了河,补了城墙,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政绩。
而且,有人,就有耕地,有税收。之后的几年,拖欠的赋税一定能补上。何况,他还通过换地,讨好了皇帝身边的功臣。
有能力,懂钻营,还有门路,不出三年,他一定会升官。十年之内,必能做到一州之长。十五年内入主中枢,也不是做梦。可惜,他是个庸才。
能去龙兴之地做官的庸才,大概有两种身份。其一,家里长辈安排。其二,他本就是功臣为了得到那块地的弃子。
但不管怎样,强征赋税,让龙兴之地的百姓流离失所,搅扰王朝气运,致使十余年后,民心依旧不得归附,皇帝陛下遭人唾骂,此罪,当诛。”
“他,确实是枚弃子。”皇帝道。
“听见了吗?那个县令也死了。”
刘妈再忍不住,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这样的哭声,在安静的室内,尤其压抑,痛苦,沉闷。
“皇帝呢?”皇帝问。
唐静抬眼看他。前面两个都已经死了,第三个,能好到哪里去?
哪有人,自已找骂的?
不对,面前这个人,还花了钱。
“先帝,是自幼病弱吗?”唐静问。
皇帝垂眸不语。
唐静盯着他,慢慢开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猫狗在生产的时候,尚且会吃掉死胎,或者活不长的弱胎。皇家传承,关乎天下安定,怎么可能会选一个病秧子?
就是他的儿子,现在的皇帝,也不可能会把皇位传给病弱的孙子。所以,不管皇孙殿下是不是正统,先帝得位不正,都是不争的事实。
这件事,无论他的子孙如何粉饰,都改变不了。后世读史的人,不是傻子。
因此,可以推定:让天下纷乱多年,十室九空,民不聊生,致使刘妈全家丧命的罪魁祸首,就是先帝。”
唐静握紧拳头,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这个击,像是击到了其他三人的心脏一样,俱是浑身一震。
皇帝抬眼,眼神像刀锋一样,像要把唐静劈成两半。
但唐静半点不惧,平静地接过他的杀气。
“寻常人家尚且会争家产,兄弟阋墙。皇帝的儿子,即便不是太子,即便名不正,想当皇帝,也没有错。何况,病秧子,又不一定会短命。
先帝之错,不在于他争了,而在于,他没有控制住局势。
为何不直接杀了皇孙,杀了所有想跟他争皇位的兄弟,杀了支持他们的大臣?为何不把政变控制在宫墙皇城之内?
没有那根扁担,就不要挑那个担子。否则,就会变成一根搅屎棍。
他将天下都引入了战火,造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试问,如果当时有另一股势力,趁势而起,将他们一网打尽,今日的王朝,还是大雍吗?
如果是这样的结局,先帝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他的父亲?
退一步说,那只是一场内战吗?死去的,仅仅是有记录的士兵吗?那是整整一代青壮,是国朝的根基,是要用两代,甚至三代百姓的积累,才能恢复的元气。
再者,仗打赢了,民生恢复了,家国安定了,事情就结束了吗?问问他的儿子,现在的皇帝,皇帝现在心里最忧惧的,是什么?
去年的某个晚上,皇帝睡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