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欲裂。
浑身像被车碾过一遍,无一处不痛。
喉咙里像拢着一团火,又干又痒又堵,憋闷的连呼吸都喘不过气来,不经意间吞咽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口水,感觉就像一把把刀片,粗粝地刮过喉间细嫩的肉,带着绵延不尽的疼。
衣服似乎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连盖着的被子里也是潮乎乎的,十多斤的厚棉被压在身上,仿佛有千斤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苏妍就是在这样的疼痛和难受里苏醒过来的。
睁眼的一瞬间,苏妍就愣住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扇小小的木格子窗,罩着厚厚的塑料,四边被一个个穿了小纸片的钉子固定着,大概是外面的风不小,塑料被吹的簌簌作响,被固定在窗格上的塑料忽起忽伏,像人的肚皮,一呼一吸间吐纳有致。
苏妍慢慢地转过头,屋顶上一个大大的三角形的榆木大梁,跨在南北厚厚的土墙上,一顺溜的椽子东西排开,原本的木白色被熏成了灰褐色,快要和顶着的灰黑色的瓦片融成了一色。
一个铁钩子挂在梁上,钩子末端挂着个竹篮子,鼓鼓的,用白布盖着,那是妈妈用来装馒头的篮子,家里老鼠多,为了防止老鼠糟蹋粮食,妈妈习惯性地将吃食挂在梁头上。
凹凸不平的土墙上,稀稀疏疏地钉着几张发黄的旧报纸,几张不知从哪个挂历上撕下来的美女画像,遮盖着背后粗陋的土墙色。
……
苏妍转过头,闭上眼,不用再四处观看,她就能准确地说出屋子里边边角角的布置,甚至连屋里有几个老鼠洞,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毕竟在这个破旧简陋的土屋里,她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十多个春秋,一直到她上了高中,家里才推倒了这座老屋,重新在原址上起了三间砖瓦房。
可那三间砖瓦房,却是拿妈妈的命换来的……
只要一想,苏妍的心,就像被浸在黄莲水里,又苦又酸又涩……
……
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是这些熟悉到骨子里的场景和摆设,却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而自已,也确确实实地躺在前世无比熟悉的大床上,就连床头上那个自已无聊时,用指甲划出来的五角星,也摸的真真切切。
这一切,对上一世已经过了半生的苏妍来说,对前世已经43岁的商场白骨精苏妍来说,她已经明白了在自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的,她,重生了,重生在九岁发高热的这一天。
这一年她九岁,一九八七年,农历二月的春天。
这一天她莫名感染了风寒,发起了高热。
前世的车祸和今世莫名的高热,幂幂之中,仿佛有一双大手,拂开了时空隧道,将两个时空的苏妍,以一种诡异的看不见的电波,连接在了一起。
前世里,这场高热,差点要了她的命。
莫名的高热,烧的她满脸通红,脑子昏昏沉沉,眼前旋转着各种诡异的画面,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胡话,嘴唇不受控制地向右脸颊歪斜,躺在床上浑身一阵阵抽搐。
家里空无一人。
等到天都黑透了,忙活了一天农活的妈妈回到家,才发现躺在床上浑身抽搐、不省人事的苏妍。
妈妈当场就哭了,扔了锄头就扑过来要抱起她。
九岁的苏妍虽然瘦的像个豆芽菜,但对已经干了一天农活,已然筋疲力尽的妈妈来说,依然重的抱不起来。
妈妈抱了两次没抱起来,发疯似的往村医家里跑。
正在吃晚饭的村医,翻开铝药盒却发现退烧针已经用完,简陋的药架子上只剩下了退烧药。
妈妈用擀面杖碾碎了药,用碗兑水搅匀,半灌着喂苏妍喝下。
随着苏妍的挣扎,和舌头的乱顶,一半的药水都撒在了身上。
心急如焚的妈妈,抱着喝了药后依旧高热、间歇抽搐的苏妍,哭的泪雨滂沱。
幸运的是,村里花婶子的儿子汪成是省城医院的大夫,那天正好回村办事,正好随身带着医药包。
花婶子热心,拉着儿子挎着医药包来到苏妍家,给苏妍打了针、服了药,守到了天明才把她这条小命给救了回来。
第二天妈妈把攒了许久的,偷偷藏在墙缝里的钱,几分几毛的,凑齐了两块钱,一张张抿好顺齐整,仔细地用蓝手绢包好,又用蓝包袱小心地包了十来个鸡蛋,送去了花婶子家。
这个时间段,妈妈应该还在花婶子家。
苏妍闭上了酸涩的眼,少女稚嫩的脸看起来平静无波,心里却是泛起了惊天骇浪。
前尘往事,如同走马观花一样,在她的脑子里流转。
前世的苏妍,家境贫困,姿色平平,成绩却是出奇的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属于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是家长们口中自家孩子应该学习的楷模。
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同上学的孩子,每升一次学历就会刷下一批孩子,到最后上高中的时候,和苏妍同龄的孩子里,就剩下了张玉琴和苏妍两个。
后来苏妍高考发挥失常,原本应是重本苗子的她,因为临考前睡过了头,缺考了一门,最终上了省城一所综合大学里的专科,学的是经贸英语。
毕业后她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考虑专升本,因为两年本科的学费,对苏妍来说实在是太贵了!
专升本后的学费和三本的学费差不多,每学期的学费要一万多。
和她一起读高中的发小张玉琴就升了本校本专业的本科,学费一万二,对家境尚可、也有亲戚帮扶的张玉琴来说,能升本科,已经是举全家之力、砸锅卖铁的付出,才读得起的结果了。
但对只能依靠自已,依靠勤工俭学和助学贷款,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掰花的苏妍来说,能勉强读完一学期4800元的三年专科,好歹有个大学文凭,于她而言的境况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一学期花一万二读两年本科,对当时孤立无援的苏妍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想都不敢想的奢侈美梦。
从实习期开始,苏妍就正式闯进了社会,靠着一腔孤勇和良好的在校成绩,破格进了省城的金悦集团。
从最底层的打杂小妹做起,一路磕磕绊绊、摸爬打滚。
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农村丫头、职场小白,到蜕变成说一不二、叱咤风云的集团副总,苏妍披荆斩棘、呕心沥血,整整奋斗了20年,才爬进了董事会,当上了集团副总裁。
刚掌控了一点话语权,还没来的及享受手握权力的快感,还没来的及享受刚买下的300平的豪华洋房,还没来得及享受今后花团锦簇的美好生活,就被一场车祸,从人生的顶端拉下来,送进了这一贫如洗的八十年代。
……
想到这里,苏妍忍不住叹了口气。
“论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
现如今,也只能从头再来了。
但是,这一世,她是绝对不允许上一世的那些事情再重复发生了!
……
“妍妍,妈妈的小妮儿,你啥时候醒来啊?”
正闭眼深思的苏妍感觉到一双粗糙而温热的手,抓住了自已露在外面的左手,轻轻地塞回到被子里,紧接着熟悉的声音柔柔地在耳畔响起。
苏妍的心不由得狠狠震颤了一下,急切地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床前蹲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女人,大约是怕惊醒她,进来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没有惊动闭目深思的苏妍。
此时的女人正红着一双眼睛,摸着苏妍的小手,语带哽咽地出声。
看到苏妍睁开了眼睛,女人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咦呀!妍妍醒了啊!啥时候醒来的?感觉咋样?还难受不?你可快把妈妈吓坏了!呜呜……”
女人一边惊喜地摸苏妍的额头和脖子,一边语无伦次地絮叨着,一边忍不住又落了泪。
妈妈呀,这是妈妈呀!这是活生生地在眼前的妈妈呀!温热的温柔的有温度的妈妈呀!
……
隔了将近30年的无数个痛彻心扉、思念成狂的黑夜,苏妍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妈妈刘庆华。
她贪婪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刘庆华熟悉的脸庞:黑黄微红的脸,乌黑及耳的短发,宽疏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因为常年缺觉和营养不良,眼白部分早早地泛了黄,分布着几缕抹不掉的红血丝,眼睛虽大却没有多少神采,带着一眼就看到的深深的疲倦和苦楚,干瘦的身材,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苏妍定定地看着,贪婪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刘庆华的脸庞,带着蚀骨的思念和深情。
看着苏妍愣怔怔的,一言不发,不错眼珠的样子,刘庆华吓坏了,又摸摸苏妍的额头,用手背试了试自已额头的温度,接着额头贴着苏妍的额头试了下温度:“咦呀,不烧了呀”,又轻轻地摇了摇苏妍的肩头:“妍妍,妍妍,你咋啦?说句话呀,别吓唬妈妈。”
轻轻的摇晃,让苏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望着妈妈熟悉的脸庞,苏妍轻轻地笑了笑,强忍着喉咙的疼痛,挤出嘶哑的声音:“妈妈……没事……。”
刘庆华轻轻地吁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爱怜地抚了抚苏妍的额头,将她被汗湿的几缕额发轻轻地抚到苏妍耳后别起来:“妍妍,你饿不饿?妈妈去给你打碗鸡蛋茶来,趁热喝,喝了出出汗,好的快。”
苏妍点了点头,妈妈抚过的地方,带着妈妈的体温,像带着温热的羽毛一样,那么舒服,那么温柔,带着久远的记忆和思念,让苏妍忍不住眼眶发热,鼻头泛酸。
刘庆华轻轻地掖了掖被角,又摸了摸苏妍的脸,转身离开了。
苏妍看着妈妈的背影,忍不住抽噎了一下。
上一世,妈妈因为她被磋磨,被虐待,被忽视,被冷落,长久的艰辛劳作和常年的委屈隐忍,让妈妈本就不好的身体亏空的越发厉害,最后得了重病也得不到医治。
她哭着跪求了那么多人,那些所谓的亲戚,那些所谓的亲人,那些贪婪地吞噬了妈妈心血的家人,却一个个选择了袖手旁观,冷眼以对,最后还恬不知耻地想从她身上榨取利益,丝毫不顾及血脉亲情。
就连那个她生物学上的至亲父亲,竟然也嫌弃妈妈拖累了他,拖累了家庭,把妈妈赶到了又破又冷又脏的西屋,对妈妈的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她自生自灭。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妈妈为这个家庭付出了那么多年,替这个男人孝顺公婆、抚养姑叔、生育孩儿、借钱还债,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在苏家多年操劳,最后竟然连个好脸都没有得过,被人叱骂,被人磋磨,被人嫌弃,最后生生疼死在破旧的屋里……
如今重活一世,她,苏妍,绝对不会让上辈子的悲剧再次发生!绝对不会再让这些人渣欺负妈妈!绝对不会再让妈妈受这些畜生的欺辱!
她要抓住老天给的重生的机会,带着妈妈早日脱离这个狼窝,带着上辈子苦痛一生的妈妈,在这一世,过上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