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传说,说出钱舞龙的人会生儿子。
在农村,没有儿子似乎是很糟糕的事情,一是续不了香火,二是会受人欺负。为了逃避计划生育,有的人躲到大山里去,家里的东西被人搬走了也不回来,不生个儿子不罢休。负责这项工作的人有经验,不知道你逃到哪里去了,就到你丈母娘家去警告,因为男女平等,不主动现身丈母娘家也会受牵连。在如此情况之下,如果出钱舞龙能生儿子的话,何乐而不为呢。有人提议,有人响应,有十户没生到儿子的人家乐意试一下。其实,谁的心里都明白,舞龙能生儿子纯粹是骗蠢子的,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
当然,舞一条龙开销实在太大了,家家都是打土疙瘩的,从土里也刨不出几个钱来,让一户人家承担一切开销也太难了。所以,又有人提议,每家每户都赞助两斤菜油和两斤鸡蛋,没有谁有意见。
眼见舞龙的日期快到了,大家得加紧练习。练习舞龙也是力气活,练习时龙骨上没有蒙上布,就是用几根绳子串在一起,等于是舞绳子。打头的人举着绳子往下一绕又抬起,后面的人跟着做,动作要连贯,舞出波浪形来,显示龙在翻滚。这套动作难就难在大家的动作不一致,难以做到协调统一。
大家站在旁边欣赏舞龙人练习,笑声不断。没练多久,他们个个都满头大汗,不得不歇口气。余大富一手杵着龙骨把,一手抹着额头的汗水,开玩笑地说:“生个儿子可真不容易啊,不知要流多少汗。”
余正飞瘸了一条腿,没人请他去舞龙,站在人群里看热闹,听余大富这样感慨,也开起了玩笑:“扁担,别人生儿子还要你们来出力,累出一身臭汗。要说呀,还是你厉害哦,一炮一个准,把洋猪婆轰在床上滚,三个儿子,得了呀。”
任硕美抿着嘴笑:“你这个拐拐,就没一句好话,你不也生了一个儿子么?”
矮婆孟春姑也笑起来:“谁还有拐拐厉害,瘌痢婆说,他晚上不够,中午还要,人都会笑死掉,哈哈……”
“你这个矮婆别乱说话,我家彩霞说过这样的话?你乱编,小心门牙掉几颗。”余正飞有点生气了。
“这是好事,大家都不要开玩笑,还有几天就要游龙了,好好练,一定练得好。”李香菊菩萨心肠,劝大家不要随意开玩笑,一定要谨言慎行。
此时,传来了鼓声,咚咚咚,敲得震天响。村里的鼓不够用,向邻村借来了一面特大的鼓,鼓面比八仙桌还大,两人抬着都吃力。有人在练习敲鼓,声音是从祠堂传出来的。
余半文跑进祠堂,只见余小强拿着两根棍子在敲鼓。
“这个鼓真是大呀,让我来试试。”余半文从余小强手里拿过棍子,敲了几下,感觉很过瘾。
杀猪匠余旺子说:“现在人手不够,你们几个孩子好好练习,晚上你们负责敲鼓算了。”
“我都没练过,就怕敲不好。”余半文说。
余旺子说:“也不要你敲出多难的节奏来,多练几下就可以。”
余半文其实最喜欢凑热闹,在祠堂里和余小强一起练习敲鼓,准备大年初九晚上随大军去游龙。游龙计划游七天,一直游到元宵节晚上。
时间过得很快,明天晚上就要游龙了,准备工作得抓紧做好,谁抬鼓,谁挑爆竹,谁走前面,谁走后面,都要安排好,整个余家村忙得热火朝天。
次日,天黑下来了,锣鼓敲起来,爆竹响起来,十条龙在晒谷场聚集,准备出发。
龙头由出了资、想生儿子的人披着红绸子举着,龙尾则由一个小孩子举着,龙头和龙尾和龙身是分开的,不用动,动的是龙身。龙头和龙尾里插的是蜡烛,龙身里插的是油签。油签是由竹条缠着草纸,放在菜油里煎制而成,点燃了插在龙骨里舞动起来不容易熄灭。
爆竹响过之后,领头的大吼一声:“出龙!”大家按顺序出发,排着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余半文使劲敲着鼓,内心激情澎湃。
能舞十条龙的村子是比较大的村子,十条龙加上随行的人员,有一里多路长。有的村子挨得近的,前面的龙进了村,后面的龙还没出村。每到一个村子,先是绕村子一圈,再在宽阔的地方排列整齐,在爆竹声中舞动一番,然后鼓声响起,向另外一个村子进发。
听到鼓声,知道龙灯来了,房子在路边的村民赶紧搬出八仙桌,摆上各种零食迎接。这既是礼节,也是迷信思想,说这样迎接了龙灯队就会迎来好运,是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农家人的情怀。舞龙人一个晚上要走很长的路,而且大部分是乡间小路,特别辛苦。实在饿了可以拿人家准备的零食吃,主人还会特别高兴,因为这不是给人吃,是给龙吃。
龙须大家都说是吉祥物,都想扯几根放在家里,但是,龙还没舞完就去扯龙须,会挨踢,所以,千万不要去扯。
一个乡镇的村子都要跑完,而且是在晚上,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特别是遇到下雨的时候,泥巴路一脚一滑,更是难行。好在大家激情满怀,有说有笑,并不觉得辛苦。
在来到太平巷时,余半文看到郭红秀也站在一旁看龙灯,顿时心血来潮,使劲地敲着鼓,并用棍子指了指她,神采飞扬地笑了一下。
“余半文、余半文……”郭红秀发现了他,蹦跳着大声地叫喊起来。
队伍在往前行,谁也不能停下脚步。郭红秀很是兴奋,跟着队伍走,边走边冲余半文说:“好酷哦,好酷哦。”余半文更是敲得来劲了,咚、咚、咚咚咚咚、咚……
队伍继续向前,郭红秀没有再跟上来。余小强问:“猴子,那个姑娘就是那个骚货吧,看把她兴奋成啥样了。”
余半文笑而不答。
“你倒是说话呀!”余小强用手中的棍子捅了一下余半文。
“人家可不是什么骚货,就是性格活泼,别误会了人家。”余半文不满余小强说郭红秀是骚货。
余小强说:“你还心疼上了,是不是她呗?”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余半文使劲地敲起鼓来,以此掩盖余小强的说话声。
元宵一过,龙灯游完了,年也就真正地过完了,余大富的眉头也皱起来了。
俗话说得好:过了初七八,腊肉骨头都没有嚼。余大富吃咸菜萝卜没关系,犯的愁不是别的,还是学费问题。现在,大女儿余春梅不用愁了,不要学费,学校还供吃住,但还有四个孩子在读书。不交学费可以,老师也不会把你赶出教室,但领不到书,你怎么读?
年年难过年年过,过完了年之后,余大富口袋里掏不出一毛钱来,学校开学了,不给钱报不了名,咋办呢?任硕美可不管,只管发自已的牢骚,又把余大富贬得一文不值。
作为家婆的何小莲,天天听见儿媳在家里骂自已的儿子,心里也不好受,对脚板上长满了老茧不便走路的余其进说:“老尸,老大经常挨老婆的骂,怎么过得下去?”
“过不下去、过不下去!你还不是经常骂我么?老尸老尸,我还没死就被你骂臭了!”余其进硬气了一回。
何小莲反驳:“我又骂错了么?你不是经常像尸体一样躺着么?又管了家里一点事么?”
“哎呀,我是老尸,你去管,我不管了!”余其进本来就不想管事,这下更有理由了。
何小莲说:“我去给那只顺毛鸡崽两块钱,别把老大逼死了,跟你这个老尸说一声,别又说什么事都由我做主。”
何小莲手里捏着两块钱,走到了余大富的家,看到任硕美,说道:“孩子多了,生活困难,你也不要急。你拿这两块钱到集市上买点菜回来,孩子们苦哇!”
任硕美哪里好意思要家婆的钱,不接,何小莲把钱放在八仙桌上,说道:“大富也从没偷过懒,心里也苦……”她说不下去了,抹了一把眼泪,赶紧走了。
家婆送来了两块钱,可以上街买点菜打牙祭,任硕美心情好了点。可是,孩子们的学费还没有着落,那才是大问题啊。
余大富只知道死干活干,可土里刨出的钱不够一家人生活,又有什么办法?没地方可以伸手了,他还是想到了城里的大姐余招娣,决定再去向她伸一下手。
说来也是巧事,余大富还没去城里,余招娣回来了。
“姐,你回来了呀,我还准备去城里找你呢。”余大富很不好意思地说。
看余大富的表情,余招娣就猜到他肯定又没钱给孩子们开学。这回,不用他开口,她很爽快地说:“还差多少钱?”
“五十块应该够了。”余大富脸都红了。
余招娣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余大富手里,看了看四周,叮嘱:“不要让人知道,我送给你的。”
“姐……”余大富感动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余招娣说:“春梅不是考上了么?困难是暂时的。你们两公婆也不要经常为钱的事吵架,爸妈的心里也难受。”
余大富说:“姐心好,老弟不会忘了你的好。”
“唉,别说了,我这次回来,就是知道你过不了这一关。”余招娣深切同情面前的老弟,感觉他的生活太不容易了。
任硕美脾气再暴躁,对余招娣还是相当客气,姐姐长,姐姐短,叫得可甜了。这次,余招娣雪中送炭,她也没含糊,杀了一只鸡,请她到家里吃了两次饭。
远在他乡的余春梅得知弟弟妹妹的学费是大姑姑给的,也深受感动,写了一封长信感谢余招娣。
家里连学费都交不起,余半文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再不努力读书真的对不起父母。他的心里有点自卑,觉得全班同学,只有自已家里最穷。他从没听哪位同学说过,交学费的钱是向别人家借的。
自卑心理会让人压抑,一压抑便会变得不爱说话。儿时顽劣的余半文,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因为家里穷导致的。
光阴匆匆,余半文读初二了,从没有和郭红秀有过纸条来往,日记也没有给她看。他沉默寡言,不喜欢和同学们一起玩,性格变得内向了。
余兴文的成绩向来不好,没有半点悬念,没有考上高中,只能在家务农。家里人把希望寄托在余半文的身上,希望他能考上高中,如果过了两年他也像哥哥一样回家种田,这个家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新来的班主任敖老师对余半文的评价。可是,读书要有天分,纵然他如此努力,成绩总是在中等以上,难以拔尖。不过,他的语文成绩比较好,尤其是作文,在班上排名第一不说,几个班级作文比赛,他也拿了第一名。这源于他多愁善感,又特别爱好文学,喜欢写日记的结果。
余春梅知道余半文爱好写作,为他订了《作文》杂志,回家探亲时便带回来给他看,并且在卫校的图书室借了有关文学理论的书给他阅读。可是,在第二次作文大赛时,他连参赛的资格都没有。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完全出在余春梅的身上,别说平时,就是过年,她都没有去母校给老师们拜年。能考上中专的学生,屈指可数,他们是学校的骄傲,老师都希望他们回家时能去学校走走。在集市上,当年教过余春梅的老师直接对任硕美说:“余春梅回来从不会来看看我们这些老师,明信片都没寄过一张给我们,把我们都给忘了哦。”就是这般如此,余春梅也不愿去母校,这即是性格使然。老师们觉得,她这是高傲,不懂得感恩。
余春梅也不想想,自已的弟弟妹妹还要在太平中学读书,不和母校亲近一些,不怕老师整他们么?余半文上早操时,就挨了一次整。他明明什么规都没犯,被老师拎到了全校学生面前现丑。这次不让他参加作文比赛,无疑也是老师的报复行为。
余半文心里明白老师为什么会这样待他,但也无可奈何。他没有把在学校所遭受的委屈和余春梅说,怕她听了心里会难受。
余小丽觉得余半文没有参加作文比赛实在可惜,回家对任硕美说:“半文哥作文写得很好,老师都知道,我们也都知道,可是,这次作文比赛老师没让他参加,也不知什么原因。”
任硕美叹息一声,说道:“还有什么原因?不就是春梅考上了卫校之后,没有去过学校看看老师么?我说过几次,她就是不愿去,又有什么办法?”
余小丽恍然:“难怪哦,上次做早操时,有个老师还把半文哥拎到前面去。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心想,半文哥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在做早操时犯什么错呢?”
“这件事他没有对我说过,下次春梅回来叫她去学校走走。现在的老师也不像老师,哪有这样来报复的?”任硕美气愤不已。
余半文在学校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余兴文在家也不好过,主要是家里太穷了,没人看得起他。可余兴文也是有脾气的人,看不惯的事情便会和人吵,不像余大富会忍。
陈发英一点都没变,最喜欢惹是生非,三天不和人吵一架,心里就难受。别看她六个儿子病死了两个,但还在四个,在村里还是属于拳头比较多的人家,什么事都想占强,吃不得半点亏。
一次,因为放稻田里的水,余兴文和陈发英的儿子余五根吵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最后动起了手。余五根身材矮小,不是余兴文的对手,被推到水渠里,一身是泥。
这下,余兴文可闯下大祸了。陈发英没有发动儿子们报复余兴文,而是怂恿余五根的老婆张小香把娘家人叫来帮忙。张小香的娘家张家村是个大村庄,周边村庄的人听说某某是张家村的人,大都不敢惹。
张小香把娘家人叫过来了,一共来了十几个青壮年。年轻气盛的余兴文不怕,拿了一把柴刀坐在家门口,只要他们敢来就敢砍。
张家村的人最喜欢打架,余大富夫妇生怕儿子忍不住,那真的会出人命。余大富见张家村的人气势汹汹地朝自家走来了,一把把余兴文拖进了家,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打了人躲起来就没事了吗?快点出来,不出来就把门砸了!”余五根比死掉的横人余冬根还狠,手里捏着一块砖头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