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烟寥寥,偶尔有行者走过,都是神色恹恹,一眨眼就拐进屋子,重重关上大门。
城里的大夫要么在疫所,要么……死了,几家医馆的大门早就被人砸破,里面的药材被洗劫一空。
李荀月抬了抬眼皮,“那是张婶子的家……”
肴娘脚步一顿。
有人从屋子里抬出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道尽头。
背上的李荀月虽然烧得昏昏沉沉,但她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张婶子,那个爱干净、做事一丝不苟,总是爱唠叨她的大娘,就在这么一个阴天,永远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肴娘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跌跌撞撞地朝安乐坊跑去。
“官爷,我女儿病了,这里会有大夫吗?”
安乐坊门口的士兵只剩下两人,有气无力地靠坐在门槛上,听到肴娘的话时连眼皮都没抬,只伸出手指指了指坊内,“自己去。”
李荀月不肯,“娘,你别进了,这里是疫所,很危险……”
肴娘像没听见似的,一步一步迈入屋内。
安乐坊跟李荀月上一次来时有些不同。
里面的人多了许多,但每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角落里还有人就着药汤玩起了行酒令,笑得爽朗快活。
“太好了,我哥哥变好了,新药方有用!我们都有救了!”
三四岁大的女童快乐地穿梭在人群中,她笑得清脆动听,疫所的人都被她感染,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新药方?
是薛方慈的药方成功了吗?
李荀月松了口气。
眼前有了盏灯,路途再长再坎坷,也不会惧怕了。
等过了会儿,李荀月才知道,安乐坊今日如此“热闹”,是因为来了许多大夫。
她一眼就看到了许然之。
许然之仍然戴着白纱青箬笠,腰身又窄了些,看起来这些天并没有好好休养。
而一向自负倨傲的薛方慈,此刻畏手畏脚地跟在女儿身后,偶尔给疫者把个脉念叨两句,最后都会和疫者吵得面红耳赤。
还是熟悉的说话欠打。
大家的神色,似乎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崔士商从门外探出头,高声喊道,“诸位,我们熬制了新汤药,过会儿便来分发。喝完汤药后两个时辰,若是大家有任何不适,请及时告知我们。”
闻言,屋内人的眼睛都发出了光亮。
新的汤药!
他们的病有救了!
这意味着他们不会变成宝慧寺后面的一缕青烟,而会在某一日,慢慢走出这个庭院,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
李荀月也领到了一碗。
“辛辣、苦麻,还有一点腥气,味道有点像失败的水煮鱼。”
她点评。
谢旻抽了抽嘴角,死到临头了还惦记这口吃的,是不是上了奈何桥还要问孟婆汤是什么口味的?
不过,他也有点想念水煮鱼的味道了。
等李荀月好了,让她给自己做上百道菜,也算是报答他上次救了她一命吧。
这一夜,安乐坊很安静。
没有痛苦的呻吟,没有绝望的恸哭。
有些躺在被褥上,与临近的病友一同幻想着病愈后的未来。
“回去后我要去大周山泡三天三夜的热汤,现在我都臭得像是从泔水桶里出来的。”
“我要是回去了,定要去把那套《玉面狐狸俏书生》买了。十两银子怎么了?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快活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才知道,看不到《玉面狐狸俏书生》的大结局,我死了都不甘心!”
“可不嘛!回去后俺要告诉翠花,俺稀罕她。丧夫带仨娃怎么了,我就爱喜当爹!”
李荀月的烧已经退了,疼痛骤减,因而有精力听完他们的闲聊,乐个不停。
当然也有患病后日夜难寐,此时终于可以安然进入梦乡的。
“鸡腿,别抢我鸡腿!”
不知是谁大声发出了梦呓,将周遭的人全部都吵醒。
“吃吃吃!还敢吃!要不是那群人贪嘴吃什么野味,我们至于受这么大苦么!”
瘟疫的源头已经水落石出。
早在去年初秋,山林野兽之间就已经蔓延了一场悄无声息的鼠疫。
原本这只是自然给它们设置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在此消彼长中维持万物的“平衡”。
可因为人类的无端介入,将原本在自然之中野蛮生长的动物们带到了餐桌上、口腹中。
“鼠疫”是自然对人类贪食的报复。
天香楼的宋掌柜在逃跑途中被谢旻抓回,对自己滥捕野兽、嫁祸食为天的事情供认不讳,如今关在县衙的大牢中,等待最终的审判。
食为天得到了正名,可是已经没人在乎了。
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寿县的百姓需要慢慢疗愈因为口腹之欲而留在心中的创伤。
不过那又怎样,她李荀月有信心让大家重新发现食物的乐趣!
民以食为天,食物的酸甜苦辣也是生活的有滋有味,吃好了,才能活好了。
思及此,她嘴角挂上了浅浅的微笑,在摇曳的烛火中慢慢进入了梦乡。
而此时,安乐坊西侧临时搭建的木棚内,众人却是神色凝重。
“完了!”
崔士商跌坐在木椅上,失神地喃喃自语。
朝廷增派医官携带粮草,前往寿县支援,谁知半路却被奇石峰上的山匪给截了胡。
医官吓得屁滚尿流逃回京城,说什么也不敢再来,粮草和药材也全都被抢回了山匪的贼窝。
如今寿县只剩下库房的两箱药材,压根无法满足疫者的需求。
明明已经研制出新药方!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
“我带人去周边县城,能收集多少药材就收集多少!”
谢旻披上大氅,一吹口哨,棕红色的骏马“疾风”从远处奔腾而来,扬起满空的尘土。
“我去写份清单给你!”
“不用,我都记得。”
崔士商立于马下,一字一句嘱托道,“多等一日,就会多百人死亡。明日午时,务必回来。”
“玄知,拜托你了。”
玄知是谢旻的表字,只有亲人挚友才会如此称呼。
谢旻性情乖张,在京城人人避开之,都说他是“活阎王”“催命鬼”,是冷酷嗜血的洪水猛兽。
崔士商与他同窗十余载,两人也是吵吵闹闹,结下了不少梁子。
在生死危难之际,旁人,崔士商不一定信得过。
但他信谢旻,一定会如期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