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李相夷与师兄李寒青告别过后,有些失落地走在路上。
本以为下山后就能与师兄一起闯荡江湖了,可师兄的态度却变得有些疏离:他没有给他买糖,也不叫他相夷了,更不愿陪他过招了,师兄之前路上还嘱咐自已,在外闯荡江湖,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让他深究那两名暗卫的异样,当真以为自已没发现他故意打岔转移话题吗?故意说有公事在身不就是让自已离开吗?
本来还想让师兄看看自已新悟出的“相夷太剑”的。
李相夷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师兄成了太子后有些奇怪
——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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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寒青一开始以为太子这个身份能够做许多事,虽知道皇宫内诡谲多变,但他自负地以为自已能够应付。
如今发现,自已也许是早就入了旁人的彀中。而那人冷眼瞧着,彀中的他们抢夺厮杀……
以前他以为只要自已坦荡,君臣不疑,单看在自已血脉的份上,也许就能一点点地掌握改写命运的力量。殊不知,这层血脉,才是最大的威胁,而那君臣相携的温馨场面又有多大的可能是做戏呢?
他居然还傻傻地将师兄拖下了水。
师兄……
身下的马见他迟迟不走,似是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跺了跺蹄。
李寒青安抚地拍了拍马背,看着阴影处狰狞的树影,只觉得前路难行,
他一手握上腰间的醉墨,小腿轻夹马肚,坐在马背上看着天,有几分感慨地苦笑了一声:人啊,最容易贪心,既要、又要,是他天真了。
他本来是个不喜欢勉强别人,也讨厌勉强自已的人,上一世儿时的经历让他养成了对任何事情都看的极淡,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过多期望的性格。
只可惜,他难得不顾一切想要争取些什么,想要改变些什么的决定便将自已置于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地。
李寒青阖了阖眼,强迫自已不要再去纠结已经做过的选择。
他明白自已为何突然间会如此不安,除了那个萦绕于心令人不安的猜想,还有就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贺家的惨状。
大概是因为场景太过于相似,相似到有一种即视感(Déjà vu),正是这种错觉让过去能够分割的记忆如今混淆在一起。
只是,他不愿混淆
——十年了,他莫名坚持着自已只是有缘来此的异客身份,并且因为这个身份,他一遍遍地给自已设下了许多底线,就像他与天机山庄的那些筹谋里,下意识地便排除了炸药,手铳一类的武器。
他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将自已四四方的地框住。
却囿于那夜的回忆,离于世外的心,与刻在灵魂深处的悲恸与恨意渐渐模糊了他原本的模样。
李寒青垂眸看着手心处结痂的指印,一边唾弃着自已的矫情,一边又害怕着:既怕丢了自已,又怕这样的自已终有一天会丢了旁人。
他在这条无人的小道上慢悠悠地往前晃悠着,晃到月色高悬,星辰满天。
在路过一片桃林时,他目光倏地一凛,将手中的醉墨拔出,剑光冷冽,语气沉沉:
“阁下何必藏头露尾的。”
背后掌风飒然袭来,李寒青侧身浅浅躲过。他从马上翻身跃下,在余光瞥到一抹在月光下熠熠流转的银色时,刚准备反手刺向身后之人的剑生生生生顿住了去势:“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
“殿下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了你。”戏谑的声音自头顶上方的枝桠传来。
李寒青无奈地叹气转身,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树桠上,负手倒吊在桃花从中的人:半披的银发倾泻而下,即使是如此怪异的姿势都有几分桃林仙子的风姿。
李寒青腹诽:若不是这人生得好,怕是半夜三更的要吓死个人。
神色淡淡,语气却透着熟稔:“你功力更盛于我,若不是故意闹出些动静怎么会被我发现?”
阿须轮听着笑了笑:“殿下已经很不错了。”
听到他真心实意的夸赞,李寒青讶异地挑了挑眉。
阿须轮松开了吊在桃枝上的脚,像狸猫一般轻巧地落地,拂去身上的花瓣像是故人寒暄般随口问:“殿下心情不好?”
李寒青静默了一瞬,不答反问他:“你来找我有事?”
“殿下不妨猜猜?”
李寒青听这话将剑收回鞘,转身牵着马就要走。他才不猜,连他为什么会在这条路上等他这件事他都不关心。
阿须轮也不拦,只是缓步跟在落于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漫不经心地说:“上一次与殿下的谈话因为外事干扰不了了之,本来是想找殿下继续商讨合作事宜的,虽然,听墙角的都被调走了,但外臣瞧着殿下似乎有心事,有些犹豫这时候开口是否合时宜。”
阿须轮这人今天不知抽什么风,格外亲和,堪称热情。
李寒青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干脆保持沉默。
“自那日一别,外臣对大熙能够求子,又神秘消失的极乐塔感到十分好奇,便去查了查,倒还真叫外臣查到了一件怪异事,”阿须轮也没指望李寒青搭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前工部侍郎、现任工部尚书刘秋明,儿子工部侍郎刘文非,孙子马上要入仕,据说也在工部,官位嘛……大概不是郎中便是监造。”
“殿下,你说奇不奇怪,从百年前极乐塔动工起,这工部的位置便被刘家占了”
阿须轮看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经悄悄竖起耳朵的李寒青,眼中划过一抹极淡的笑意,随后接着说:“然后外臣就用了些手段,从他儿子工部侍郎刘文非口中得到了南胤术士风阿卢的消息,殿下,你可知,风阿卢,他正是当年修建极乐塔的工匠之一。”他说着似是颇为惋惜地啧啧了两声:“只可惜,一去不回啊……”
听到这儿,李寒青的脚步霎时顿住,有些意外:“风阿卢死了?”
“不知道,据说失踪了……”阿须轮负着手微眯着眼,笑容带着一丝凉气:“随着极乐塔一起。”
正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李寒青就听见阿须轮又问:“外臣之前的提案,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李寒青颇为提防地斜乜了他一眼:“你要做什么?”
“复国啊。”阿须轮理直气壮:“殿下帮我用业火痋复国,在此之前,我可以帮殿下杀人,王家,轩辕萧,或者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但凭殿下吩咐。”
李寒青沉默了一瞬,看着阿须轮话锋忽然一转:“你下了江湖帖是为了什么?”
“找人。”阿须轮倒也不隐瞒。
“找南胤后人?”
阿须轮含笑不语。
李寒青便也不再问,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一路上安静极了,除了风吹花落的声音,马蹄哒哒的声音,连虫鸣鸟叫都没有。
李寒青意料之外的很是能沉住气,最后还是阿须轮妥协般地先开了口:“听说五日前,大熙后宫打出去了几个偷盗的小太监。”
“哦,是吗?”
“殿下真的不好奇吗?还是说……”阿须轮似笑非笑,故意顿了顿才慢慢接道:“殿下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好奇这个做什么?”李寒青摸了摸鼻尖,装作不知:“宫里打发走几个太监而已。”
阿须轮叹息:“若是能寻到极乐塔,或可解殿下之忧。”
李寒青闻言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呵,哪里有这么简单,朝堂之上皆是党争,唯利是图。
陛下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他若是孱弱无力,只有所谓‘血脉’这一个砝码,能撬动的只有朝堂上十不存一的父亲留下的人脉,以及一部分的顽固派。
剩下的朝臣不是忠于衡徵帝的人,就是瞄上从龙之功,进而扶持他上位想将他架空的藏奸卖俏之流。
到那时——他坐上的不是皇权龙椅,而是砧俎铡刀。
而且,陛下暗处的实力不容小觑,暗卫营的人虽然功夫平平,却胜在忠心,必要时他们会成为前赴后继的敢死队……
“哦?”阿须轮见他摇头:“小殿下,可还有顾虑?”
李寒青转过身,看向阿须轮,目光不闪不避,直直砸入阿须轮那双敛着心思的黑沉沉的眼眸中:“孤不信你。”
眼前的少年面上没有笑意,理直气壮,义正言辞……阿须轮却难得地从他那双总是如同雪山颠上的池水般的眸子里窥见一丝锋芒。
见状,阿须轮面上笑意渐深:“无妨,中原人有一句话说得极好,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下虽然不是什么良驹,也常被人说狼心狗肺,不过,即是合作,在下自然会准备好相应的定金。”
阿须轮说着,像模像样地学着中原礼仪,敛衽长揖,语气促狭道:“既如此,外臣在此恭祝小殿下心想事成。”
礼毕,便腾空而起,踏着桃林间纷飞的花瓣,飘然离去,只是声音却还隐隐飘来:“待武林大会之后,在下自会将宝物送上,聊表诚意……”
李寒青听着他前半句阴阳怪气的祝贺,本来有些发毛,听到后面那句却又眉心微拧:“武林大会……”
相夷说要与他一战,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李寒青在花如雪一行焦急不安的等待中,赶在与那些北方商行的行头约定好会晤前的两个时辰里风尘仆仆赶到了。
在他与那些商贾们觥筹交间,李相夷却只身独闯东陵三帮,开启了属于他的江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