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刘知县窝在屋内,捧着本书,坐在桌前,只是手中的书已经捧了半个时辰了,一页都未曾翻动,细细看去,还能看出他眉宇间带着几分不安几分焦灼。
忽然听见隆隆鼓声从前衙传来,眼角猛跳:今天是什么多灾多难的日子,刘县令暗自腹诽,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也罢了,若是大事……刘县令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揉了揉泛着血丝的眼。
一位衙役疾步小跑进来,拱手一揖道:“大人,前衙有人击鼓。”
“本县听得见。”刘县令将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扔:“升堂吧。”
“是。”
“等等,”刘县令忽然出声叫住了正要往外跑的衙役,他心思微转,多问了一句:“击鼓的是何人?”
衙役回道:“是两位不知身份的少年。”
“少年?”
“不过,其中一个抱着个孩子。”衙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补充了一句:“小人瞧着,好像是贺家的孩子……”
正往头上戴官帽的刘县令生生顿住了动作,他看向那名衙役拧着眉:“你说谁家的孩子?”
县衙头门前,围了一圈百姓,看着击鼓的少年颇有几分好奇。
李相夷对这些指指点点的目光置若罔闻,只专心地敲鼓,一旁的李寒青则沉着脸抱着怀中年幼的贺子安。
贺子安虽然还小,却是知道这两个哥哥是受父亲嘱托,要送自已去外祖父家的,听到他们来县衙的目的,知道他们是来报案,为自已家人讨公道的。
贺子安心中感激,所以他告诉自已应该乖一些,安静一些,最好不要给哥哥们添乱,于是一路上忍着眼泪,只是短暂地抽泣着。
不一会儿,一名衙役走出来,态度恭敬:“二位少侠,我们老爷请您去里面说话。”
李相夷看了一旁的李寒青一眼,随后皱着眉头问衙役:“我击鼓鸣冤,县令为何不升堂审案?”
衙役看着两名少年腰间的佩剑,搓着手赔笑道:“县令大人身感风寒,病弱难起,故而邀公子里面问话。”
李寒青与李相夷交换了个眼神,也不再纠缠,随着衙役入了县衙。
县衙后堂,琴治堂内。
刘县令看着径直走入堂内,气定神闲坐于上座的少年,本想说句“放肆。”但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神时,那句放肆便怎么也吐不出口了。
他只是个寒门出身的小小县令,既无家族依靠,又无势力傍身,为官多载,夹缝求存中练就了一身识人认事的本领。
少年十四五岁,容貌清丽英俊,眉宇间透着骄矜,衣着虽然并非十分华贵,可他手中的那把剑上的剑饰可是宝贝。他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却又觉得荒谬。
刘县令被这个猜测扰得心绪如麻,烦躁地挥了挥手屏退左右后,目光落在少年身后被同样出众的白衣少年抱于怀中的稚童身上——果然是贺家幼子。
李寒青坐在上坐,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面色红润的刘县令:“听说大人身感风寒,病弱难起?”
“不得已找的借口。”刘县令回过神来,看向堂上端坐的少年干笑两声:“公子包涵。”
“你倒诚实。”李寒青嗤笑一声随后道:“贺家昨夜遭歹徒劫掠,满门被灭,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却迟迟不曾率人前去缉凶,放任那群贼子逃出城去,可是渎职。”
果然……此二人果然是为了贺家一事而来,刘县令心底微沉,目光不禁看向一旁少年怀中的稚童,面露几分不忍,但转念又想到那东陵三帮背后的势力,撇开眼叹了口气道:“东陵三帮是来清剿匪寇的,哪里有下官插手的道理啊。”
李寒青冷眼看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刘县令,倒是一旁的李相夷没忍住,凉凉地冷嗤一声:“东陵三帮明明是打着清剿匪寇的名号,觊觎贺家的陨铁,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刘县令苦着脸说:“这江湖上的事,我一个小小县令也管不了啊”
李寒青看着眼前国字脸上仿佛横平竖直地写着‘无辜’二字的男人,冷笑了一声:“事发之时你不加阻拦,更无救援,事发之后,你也迟迟不派人捉拿贼人,而是放任贼人大摇大摆地离开,”李寒青洞隐烛微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刘县令,说着有意地停了停,而后语气里带着几分天真的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原来你也盯上了贺家家财,与贼人勾结盗宝。”
李寒青这副天真,骄矜,张扬得鼻子都要生在天上的模样,看得一旁的李相夷瞠目结舌:一年多未见,师兄的演技倒是精湛了不少。
“你这小儿休得胡言!”刘县令气急:“本官为一方父母,兢兢业业十几载,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百姓,自认问心无愧,岂容你在这空口白牙污蔑?”
“污蔑?”李寒青将怀中监察司掏出,吊在右手食指上,在刘县令眼前荡着:“贺家自上代家主接任后便渐渐退出江湖,与江湖势力并无牵扯,更遑论是这些年助您良多的贺老前辈。不然凭着您一个小小主簿,怎能在上任县令调任后顺利坐上这县令一位呢?”
李寒青目光一凝,嘴角勾着一抹让人胆寒的笑:“刘大人,孤认为做人也好,做官也罢,都不能忘恩才是,您认为呢。”
“下官口不择言,冒犯了殿下,下官知罪。”刘县令本就对少年身份有所猜测,在看见眼前晃来晃去的刻有监察司三字令牌时,心脏也随之高高吊起,直到现在,随着少年话音刚落,他已没有半分侥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疼的,豆大的冷汗就这样自他额角滚落,砸在青石板上:“只是,殿下,此一事涉及江湖,下官实在不便插手。”
“荒唐!”李寒青闻言,猛地站起身:“你说你为一方父母,那孤问你,贺家一家满门,难道不是你治下百姓?”
李寒青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剑上,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剑柄,冷厉的眼神直直刺向匍匐在地的刘县令,沉声道:“你是科举入仕,乃朝廷命官,却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放任这群江湖宵小残害你治下百姓,你既与他们情谊如此深厚,不如送你去地下与这群鼠辈共患难如何? ”
李相夷站在一旁,看着自已师兄唱作俱佳的表演,有些不合时宜地想鼓掌叫好。
李寒青垂眼看着脚下的中年男子霎时红了眼眶,额角青筋毕现,以头戗地:“求太子殿下明鉴,那东陵三帮绝不是什么江湖宵小。”说着竟是哽咽了起来:“下官不过根浅门微的一届区区七品小官,下官自知即无举世之才亦无薄天之义,贺兄与下官经年之交,助下官良多,助百姓良多,下官自是不敢忘恩,只是那东陵三帮背后势力于下官来说如蚍蜉撼树,下官不过是顾念家中妻儿老小,力求自保,独善其身,绝非放任啊殿下。”
李寒青不想深究眼下刘县令此番情状究竟有几分真假,闭了闭眼缓和了几分情绪后只是问:“东陵三帮背后是谁?”
“是上骑都尉,吴将军。”刘县令闭了闭眼,最后仿佛孤注一掷般咬牙道:“他确实看上了贺家陨铁,似是有意献给萧将军。”
镇边军中军统治,萧政?李寒青眉尾轻挑,心中有了计较。
“原来如此,”李寒青周身的气势陡然一收,脸上的表情如沐春风,判若两人的神情,仿佛方才的冰冷寒冽皆是错觉。
他上前两步弯下身,将跪在地上的刘县令亲自扶起:“官场之上独善其身本也是人之常情,您上有八旬老父,下有七岁幼子,想护自身周全,也无甚可指摘,刘大人快快请起。”
刘县令顺着李寒青手中的力道缓缓起身,还未站定便听见李寒青又说:“只是,刘大人,这贺家一家的葬礼,还得劳烦您出面帮忙操办。”
刘县令此时如蒙大赦,两股战战,哪里会推辞,不仅满嘴答应着还一边指天起誓一定会将丧事办得圆满。
得到了想要的情报,李寒青弹了弹衣袍上不存在的灰,从李相夷手中接过小小的贺子安,温暾地弯了弯眼角:“刘大人,孤先告辞了,只是若有人问及,还劳烦刘大人当作孤未曾来过。”
刘县令在后面擦着冷汗,无一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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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几场春雨下来,之前被冷气压得恹恹的淡绿如今已经大大咧咧地铺盖了漫山遍野。
跑了一阵马后,贺子安在漫山遍野生机盎然的春景里情绪逐渐安定下来。李寒青看着怀里抽噎着睡过去的贺子安,叹息着出手点了他的睡穴,让他睡得更安稳。
刚刚经历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彻夜未眠,提心吊胆,又眼看着父亲死去,心神震荡,对于一个稚童来说确实太难熬了些。
又看向一旁一路沉默不语的李相夷问:“怎么了?从县衙出来后就一直不说话。”
李相夷皱着眉头:“师兄,江湖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哪样?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李相夷默认了。
话本子里的哪里能当真呢?李寒青笑了笑,以前在写给相夷的信里多多少少也提过这些,想来,终究是不如亲眼所见来得印象深刻。
想着方才的几乎都要声泪俱下的刘县令,李相夷问:“师兄,你信那县令的话?他与东陵三帮真的没有勾连?”
李寒青叹了口气:“有,或是没有,目前我手上都没有证据。”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个人倾向于没有,动作未免太大了些。”
李相夷若有所思:“听刘县令的意思是,是那名吴将军想巴结上官,觊觎陨铁,于是派人屠了贺家?”
“未必,此事蹊跷,”李寒青想了想:“吴峰此人我有所接触,为人豪爽,素来喜好结交江湖好友,也爱搜集奇珍异宝,毛病挺多,但却不是心黑手辣之辈。”
“那,那位萧将军呢?”李相夷又问:“有没有可能是他……”
“萧政巫山人士,出生贫寒,无亲无故,年过三十,这位将军是在我入京前曾任枢密副使,我任太子之时他便已赴战场,屡立奇功。”
李寒青脑子里回忆着关于这位萧将军的情报:“他这些年确实在搜集一些珍宝。”
“他好钱财?”
“不是。他只是在准备自已的陪葬。”李寒青解释:“巫山与中原丧葬习俗差异较大,他怕自已哪天马革裹尸,战死疆场,便早早地开始准备了,黄杨木的棺材,御赐的宝物,但即使他有意在为自已搜罗宝物,但时间对不上……”
李相夷不解:“时间?”
“恩,”李寒青:“上个月他大败东胡,生擒东胡将领泰赤乌,陛下还欲亲封他为镇边大将军。师弟啊,你觉得他是有多闲才会一边战场杀敌,一边图谋一块千里之外的陨铁?”
李相夷颔首同意了这个观点,想了想又猜道:“那会不会是上行下效,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他,投其所好,将主意打到贺家上?”
“不无道理。”二人并驾齐驱,李寒青沉吟片刻后摇头否认看向李相夷道:“但还是那个问题——动作太大。”
“盗,偷,窃,谋”李寒青指出:“你瞧,若是想要得到这陨铁,法子多得很,何必要先散播流言,引得江湖朝堂皆蠢蠢欲动,随后再屠人家满门上下?这伙人便要将事情闹大,做成仇家寻仇,这就有点此地无银了。”
李相夷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了:“如此看来,东陵三帮怕是被人当了刀子。”
“是啊,”李寒青冷笑一声:“总有人借着江湖与朝廷不成文的规矩,浑水摸鱼,左右不过是些收人钱财黑白通吃的草莽,来日全剿了便是。”
李相夷忧心地看着沉沉压在李寒青眉心上的戾气,看着他紧攥的拳。
“师兄”他轻轻唤了一声,“怎么了?”李寒青循声看过去,李相夷嗫诺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有些担心,担心师兄选择的路太辛苦,也担心,师兄会走向另一条路。
李寒青看到了李相夷眼底的担忧,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欲言又止,李相夷是害怕自已会不由分说地残害江湖人士。毕竟如今自已是太子,打着权利的标签,李寒青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辛酸。
“虽然近年来朝廷处处受江湖门派掣肘,要查起来并非易事,但,你放心,我会查,朝廷与江湖势力我也会从中尽量转圜,我向你保证,我手中的监察司绝不错杀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草菅人命之徒。”
李寒青看着漫山遍野的春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走吧,”摸了摸怀里贺子安的脑袋:“天色不早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到下一个镇子,这个小家伙可没法陪咱们露宿山野。”
说着打马快跑了几步,李相夷忽然在他身后高声喊道:“师兄!”
“师兄,我帮你!”李寒青勒马回身看去,身后的李相夷拔出手中的少师,寒铁在阳光下隐隐流动着墨绿的微光,白马上意气风发目如朗星的少年,像是在许下郑重的诺言:“匡扶武林正义!匡正江湖!锄强扶弱,绝不会让这等惨案再出现!”
李寒青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口有些酸软,他眼角弯起,漾着一抹水波笑着大声应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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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一角的地牢。
四四方方的牢内,只有一处巴掌大的换气口,一点点正午的阳光便从那里乘隙而入。牢笼上方垂落的锁链上,吊着一个人,那人气息微弱,上身赤裸,背上胸前全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有旧日的刀剑伤,有新添的鞭伤。
血从他背上的鞭痕中不断滲出,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溅在那人脚尖。
“你如今能活着,是因为你从外面来的,也是因为陛下需要。”戴着黑色面具的人身披斗篷,在这四方昏暗的牢笼里像是一只蝙蝠:“你若下次再单独行动,怕就不是这么轻的处罚了。”
黑色蝙蝠说完伸出手,随着他指尖朝下一点,从角落里突然冒出另外两只蝙蝠,将吊着的那人从锁链上放下。
他趴在冰冷湿润,泛着臭气的地上,艰难地喘着气,黑蝙蝠上前,拽着他的头发动作极为粗鲁地给他嘴里喂了把药,叮嘱:“伤没好前,不要往殿下身边去。”
冷汗湿漉漉地粘着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被强塞入腹的药渐渐地起了效用,单孤刀听见那人说:“你该知道,陛下为何将你留在暗卫里。”
他只觉得眼下自已迫切地需要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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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加鞭行了三日,李寒青一行终于在第四日晌午赶到洛阳。
四处打听下才知,贺子安的祖父是名举人,早年辞官回乡,在当地书院当了一名教习。
独生的女儿难产亡故后,他的夫人经受不住打击也相继去世,如今他便几乎日日都住在了书院,若非年节盼着自已的孙儿,怕是连宅子都要卖了。
三人顺着路人所指寻了过去——虽是个不见经传的小书院,然风气确是极佳,书院庄重简约,舒展朴实地落于一小山坡上,门前两侧种植着大片竹林,初春时节,四处一片绿意,竹香风暖,颇有几分意境。
守门小童听闻他们来意,拱手一礼道:“各位教习此刻正于二堂歇息,几位公子随我先随我入内稍候。”
随着小童绕过书院影壁,便是讲堂,讲堂后院连着一条四方甬道,四方甬道间是学院的泮池,小童将几人带到了泮池旁候客的书斋:“容我去通报虞教习一声,几位稍候。”
不多时,便从门外进来一青袍苍髯的长者,气魄风度,举手投足皆是诗文气韵。
贺子安一见到此人,便挣开李寒青的手飞奔过去,扑在老者腿上:“外公!”
“哎呦,”老者连忙弯下身,将贺子安抱起:“子安今天怎么来了?”
贺子安不说话,只是死死揪着老者的衣衫,咧着嘴无声地大哭起来。
李相夷起身抱拳一礼,随后将贺家之事一一道出。
骤然听闻贺家的噩耗后,这老者像是一时间老了几岁,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抖动着诉说着哀恸,他看着怀中的小孙子,泛红的眼里落下泪,祖孙二人就这样在这间书斋里,抱着头无声地哭泣着。
一盏茶的功夫后虞教习先平复了情绪,他用袖角揩了揩眼角凄然道,“老夫失态了,二位少侠见谅。”
“无妨。”李相夷眨了眨泛红的眼,出言安慰:“逝者已矣,您还有子安,您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让杀人者付出代价。”
“虞教习”李寒青从怀中掏出监察司的令牌:“陨铁一物已招来祸事,不如上交朝廷,我再替二位求个恩典,日后无论你还是子安若是想在国子监谋职,求学皆可。”
虞教习摇了摇头,凄然喟叹:“老夫怎会不知此物会惹祸患?只是,我那女婿恐怕只将此物下落告诉了子安一人,老夫并不知情。”
“这可如何是好?”李相夷看着哭得昏睡了过去的贺子安有些发愁:“等明日吧。”
李寒青心中记挂着北边花如雪一行,又害怕夜长梦多,这一老一少的再出什么岔子,决定速战速决,思绪拉扯回贺家主临终时,仔细地重头思量了一遍贺家主临终前的话,暗忖:若是东西在寿州,没道理他会说等到了洛阳贺子安会告诉我们下落。
心中有了猜测,李寒青问虞教习:“贺家主有没有寄来什么东西?”
“没有。”虞教习答:“逢年过节德茂他总会带许多东西上门,一年四季的吃不完也用不完,哪里还需要寄东西。“
“那……虞教习可知,他可曾在洛阳的钱庄里开过户,或者是存过东西?”
“这个……”虞教习思索一番:“有,子安刚出生的那几日,在三益钱庄,还是老夫带他去的。”
“师兄是说,贺家主将东西存在了钱庄?”李相夷恍然大悟:“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怨不得那群贼人什么也没找到。”
三益钱庄,李寒青记得,这钱庄好像也是天机山庄的产业。
“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