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机山庄离开的时候,李寒青便让近卫们将身上绣了暗花金纹的丝质长衫,鹿皮靴子这种一看就知是官家做派的服饰统统换掉。他不仅命众人换了衣裳,换了马车,还买了几头驴子,往马匹驴子上装上行囊以及货物,将一队人马乔装成了商队。
花如雪站在马车外不解:“殿下,您此行是奉命,何须如此啊?”
“出门在外,要叫我公子,”李寒青出声提醒,没有立时回答,不紧不慢地卖了个关子:“如雪,你不妨猜猜看?”
花如雪思忖片刻后犹豫回道:“是因为要提防有心之人的跟踪与劫杀吗?”
“这只是其一,”李寒青摩挲着腰间的一枚青玉缀饰:这还是宗政俊言在他出发前托人带给他的,想到这儿,李寒青微眯起眼笑了起来,看向车外的花如雪,慢腾腾地接着说:“如宗政大人所说,开铺子做生意也好,开通漕陆商路也罢,这些事儿明面上确实不便以大熙太子的身份去做。”
花如雪恍然:“公子是怕日后落人口实?”
李寒青长叹一声:“你也知道那些酸儒学究,成天正事不干就喜欢寻人短处,他们要是纷纷扬扬地上折子惹得叔父不快,叔父会让我更不快。”
花如雪听后,颇有几分同情地跟着叹了口气。
为了赶路,一行人灌了肚子烈风,才终于寻到一处镇子,镇子不大,打听了一番才知此地驿馆几年前便已废弃,只有一家“欣悦客栈”能供路人休整补给。
众人顺着路人所指,来到一处在这个镇子里唯一的客栈前。李寒青从马车上下来,站在欣悦客栈大门前:这间客栈外观看上去颇为寻常,只是在这个小镇子里已经算是难得的“气派”。
客栈的伙计小跑着将他们一行的车马往后院带去。
几人刚跨入漆红雕花门,柜台后一位绿袄青袍,面相富态的女子便迤迤然迎了出来招呼道:“客官几位?”
“二十二人。”花如雪拍出一锭银子:“掌柜的,头房还有吗?”
掌柜娘子眼睛落在银锭上,眉心轻敛,歉然道:“真对不住,天字号头房已经没有了。倒是地字号稍房还有几间空着,”
“地字……”花如雪面露难色:“我多付你一些银两,能否腾出一间上房?”
“这……”掌柜娘子当然能看出眼前这一行人气度不凡,只是——楼上住的也是非富即贵,两方都不好得罪,一时颇有些为难。
“地字号房便地字号房吧,你与我一屋。”李寒青见花如雪还想与人拉扯,拍板道:“将就一晚。”
花如雪见李寒青坚持,便定了地字一号房,以及四间人字号稍房。
花如雪上前交谈的时候,李寒青环顾着客栈四周,这客栈从外观上看着是平平无奇,里面陈设却出乎意料的不差,李寒青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此处的馆驿废弃,往东再行二十里才能到阜蕴城,想来不论是官是民还是赶路的商队车马,路过此地都会在这处客栈下榻,人流量一多,自然生意便兴隆。
订好了房间,伙计引李寒青一行去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客房,门牌上挂着地字一号的牌子。房间不算大,却十分干净,李寒青还算满意,倒是花如雪有些惭愧:“委屈公子了。”
李寒青笑着安慰:“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
沐浴洗漱过后,众人便早早地睡下了。
李寒青在马车里坐着练了一天的功,本以为自已不累,没想到一沾上枕头疲惫感便涌了上来,挣扎了一下,便放任自已睡了过去。
夜里却睡得不怎么踏实,半梦半醒间,李寒青总觉得自已听见了有人在呜咽,仔细听着却又像是雨声……因为这细碎的动静,李寒青倒是做了整晚的噩梦,一大早又被门外的交谈声,脚步声闹醒。
“怀安”李寒青眯着惺忪的睡眼下意识喊道:“怀安,给我杯水。”
“公子醒了,”花如雪闻声推门而入:“是不是吵到公子了?我去叫他们小声点。”
“是如雪啊,”李寒青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抻了个懒腰:“不用,外面发生什么了?”
“这客栈昨夜死了一位住客,就住对面楼梯旁的房间,”花如雪倒了杯水递过去,唏嘘道:“这不,死者弟弟正在闹呢, 嚷嚷着要将客栈老板告到官府。”
“哦?”李寒青灌了一杯水,润了润嗓子后才问:“那人如何死的?昨夜值守的侍卫可有看见什么?”
“不知道,不过听说那人浑身赤裸地倒在房间,身上的银票也没了。同行的是死者的弟弟,非说这客栈是黑店,谋财害命。”
花如雪放低了声音:“说来也奇怪,据守夜的侍卫说,昨夜除了送夜宵的小二进去过,然后就再无人进出。”
李寒青穿戴整齐后,拿起浸湿的帕子抹了把脸想了想问:“可通知了衙门?”
“公子放心,属下第一时间便差人通知了衙门,也封了客栈,尸体现在安置在后堂。可这里毕竟是个小镇,衙役只有三名,像这种人命案子还需要差人去邻县报案,只是这一来一回怕是要一个时辰,而后堂那两拨人都快打起来了。”
李寒青梳头簪发,洗漱穿戴好后:“走,去死者的房间看看。”
死者的房间里与李寒青他们住的房间大同小异,只是小了些,粗糙了些,要是对比起来大概就是商务间与标间的区别了。
房间里有股酒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桌案上放置着空的酒壶,李寒青走过去掀开壶盖闻了闻。
花如雪注意到李寒青皱起的眉头。
“公子,可是这酒有问题?”
李寒青闻言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困惑。他在房间内又转了一圈,半弓着身目光落在地板上,花如雪注意到他小心翼翼地从地板上捻起一物后用帕子包好塞入怀中。
随后直起身走到窗边。窗户并未栓紧,窗边地板上积了不少雨水。
李寒青伸出头往外看去,冷风裹着后院的马粪味道扑了他一脸。天有些阴沉,屋外的房檐上挂着水珠,地面上也是湿漉漉的。
“雨是何时开始落的?”
“子时开始落雨。“门外的侍卫答道:“小人昨夜负责上半夜值守记得很清楚。”
李寒青颔首,又问:”那你可记得雨是何时停的?“
“这个……”侍卫面露难色:“小人不清楚。”
另一名侍卫出声答道:“大概是卯时初停的。”
李寒青看着窗下地面汇聚的积水:“尸体是何时发现的?”
“卯正。”花如雪花如雪思索片刻后知后觉地恍然道:“这窗户是死者自已打开的?”
“可昨夜那么冷……”
李寒青笑了笑:“你觉得冷,可这位死者却是未必,”说着又垂头看了看床角散乱的衣物还有被褥问:“尸体发现的时候是倒在地上?”
花如雪颔首:“是,”
李寒青从一旁的炉子里掏出根碳条递过去:“将尸体倒下时的大致轮廓描出来。”
花如雪闻言照做,画完之后才问:“公子,这是何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见,李寒青没有搭话,反而是将目光落在床榻一旁的暖炉上,若有所思。片刻后,又招呼着花如雪:“走,去看看尸体。”
一到后堂就看见僵持不下的两波人,为首两人,一人是昨日入住时见过一面的掌柜娘子,拿着能顶半大个她身量的算盘,柳眉倒竖,瞋目而视。身侧站着的几人看打扮就是这家客栈的伙计,手拿什么的都有,棍棒,擀面杖,扫帚……
另一人则是精瘦男子,赤红着眼手持着一把长刀,回瞪着对面的掌柜,身后只有家丁打扮的三四人。两拨人中间横着盖着白布的尸体以及几名负责调停的东宫侍卫。
场面有些混乱,也有些滑稽。若不是时机不对,李寒青都差点笑出声,他侧头对花如雪低声说:“去叫人查一下死者。”
“是。”
李寒青将视线在后堂内扫视了一圈,随后缓步上前走到尸体旁,似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而不见,朝尸体拜了拜后才弯下身,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这一举动倒让身边二人又惊又怒,惊的是客栈掌柜娘子,她急急上前,似是试图阻拦,却又生生顿住。
怒的是那位与死者同行的精瘦男人,上前就要扯李寒青的衣领:“从哪来的竖子。”
一旁的侍卫用出鞘的刀背按下男人伸出的手,寒着脸冷声喝道:“放肆!”
李寒青施施然地轻巧避过,连衣角都没叫他碰到。掌柜娘子立在一旁,少年的出现吸引了男人的火力,气氛一时倒没那么紧张了。
老板娘放下了手中半人高的算盘,看向李寒青时的神色略带忧虑:“这位小公子还是莫要蹚这趟浑水了……”
说着又看向精瘦男子正色道:“总归,待到衙门来人了,是非公断自有分说。”
精瘦男子看着掌柜娘子,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李寒青一面扫视着这几人的神色,一面温声道:“不才曾习得一些探案断狱之道,想着总能来帮个忙。”
“毛都没长齐,还会断案?”那男人瞥了一眼掌柜娘子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合谋害我兄长性命?”
李寒青知道这人正在气头上,又逢新丧,本不欲与他计较,可空口白牙地诬陷人,就有些忍不住了。
“这位老爷,瞧您已然而立的年岁,比我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儿自是年长许多,难道不知道什么叫讲话做事要有根据? 您活这么大,辨是非全凭自已猜测?”李寒青反讽道:“若我说,你盗取了你兄长的财物,栽赃嫁祸于这位掌柜娘子,你又如何辩驳?”
“你!胡说八道”男人怒斥:“血口喷人!”
李寒青温暾一笑,拱了拱手以示歉意:“你看,造谣一张嘴,我冤枉你,你也拿不出证据。”
也不知是不是慑于李寒青的气度,还是忌惮他身后的一众气势汹汹的侍卫,男人小声嘟囔了几句便不再有异议。
李寒青见他安静了下来,不再理会,垂眸看向尸体。
大概是为了维持体面,尸体被重新换上了衣服,李寒青对这般肆意破坏证物的行为实在无可奈何。命人将其衣物解开后,李寒青半蹲在地上细细将尸体看了个遍:男人应该习武,肌肉结实,虎口,掌心有厚茧,该是惯用刀具。
李寒青余光扫过精瘦男子手中的刀,暗忖:怨不得方才见此人持刀而立时总有种违和感,脚步虚浮,手腕塌软,想来这人不曾习过武,手中的原是他兄长的兵器。
目光又落在尸体胸前:尸体上有几道抓痕,对比死者指甲缝中的皮屑和血丝,可以断定这抓痕是死者自已留下来的。李寒青盯着这几道抓痕若有所思,随后将目光落在尸体手臂上。
前前后后地将尸体仔细查验一番后,李寒青直起身问一侧的掌柜娘子:“后院可有马厩?”
“有的”
“带我去看看。”
阴沉的天不知何时又开始落起了雨,花如雪从行囊里翻出一件大氅给李寒青披着,又撑着掌柜娘子命伙计拿出的伞,一行人走到马厩那边。
马厩不算大,马槽是以圆木搭建的低矮的顶棚下以木板隔开,其余部分都敞开,旁边有一处堆放着干草、麦秸、柴火和一堆埋在沙子里的野草。一个穿着短打的满面沧桑的老人正在把混合了马粪的干草从畜舍里往外铲。
花如雪发现这人少了一只耳朵,也缺了几根手指,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看着格外怪异可怖。
李寒青站在伞下看着那人,忽然问:“他是谁?”
“是我们客栈的马夫,老马。”掌柜娘子看着老马,忽然叹了口气:“老马是个苦命人,年轻的时候闯荡江湖,闯出了一点家业,结果没想到十年前被人寻仇,被人算计着欠了一笔钱,耳朵手指都被那帮江湖人砍了,最后唯一的女儿也没了,他哭坏了眼睛,如今眼睛耳朵都不太好使了,我就寻思着让他来当个马夫,好歹混口饭吃……”
“掌柜娘子心善。”
“说来惭愧,小时候他给我买过一串糖葫芦。”掌柜娘子笑了笑,笑容有些难过:“那时他女儿刚出生。”
绵密的细雨洇湿了老马的衣服,勾勒出他沧桑瘦弱佝偻的后背,李寒青沉默着将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看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回去吧,衙门的人也快到了。”
在回去的路上,李寒青朝着空无一人的一处,嘴唇微动,上下开合间似乎是说了些什么。
怪异的风摇晃了树的枝桠,落下了几片去年冬天未落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