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堂内,掌柜娘子命后厨端上了几碗热汤,分给李寒青几人:“小公子,喝些热参汤吧,也好驱些寒气。”
李寒青接过,参汤的味道有些淡,但确实是用上了有些年份的人参,李寒青对上掌柜娘子的一双忐忑的眼,微微颔首,算是领了情。
又过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阜蕴县城来人了,带着一队人马乌泱泱,急匆匆地赶到的是个有些微胖,留着鲶鱼须,看着有三四十的年龄的男人。
客栈掌柜娘子附在李寒青耳边,小声地点出男人身份:“那人是阜蕴县丞王大人,据说是京城王家的旁支,没什么本事,但为人圆滑。”
李寒青眯了眯眼:王家……
周围的人都在俯身敬拜,端坐在座椅上的李寒青此刻便吸引了王县丞的注意。
王县丞此人正如掌柜娘子所说那样,平日里在公事上建树平平,但胜在眼力极佳,阿谀奉承,捧高踩低是常态,溜须拍马更是信手拈来。他见李寒青一行人气度不凡,心里琢磨着这说不定是哪个世家出来的公子哥,便也顾不得计较对方失礼之处,反而挤着笑上前:“下官是阜蕴县丞,免贵姓王,这位小公子是?”
李寒青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一枚青玉缀饰,想起同这枚印信一同带给他的还有宗政俊言的一句话:“臣以为,太子身份尊贵,在江湖行走终究立身不正,身不正,恐遭小人伺隙,乘间击暇,太子须时时警醒。”
宗政丞相此人面冷心热,李寒青心里暗笑:若是没有记错,丞相家似乎有个与自已年岁相近的孙子……想到此,李寒青朝王县丞微微一笑:“祖父说在外行走不能将自已家世广而告之。”
王县丞虽然眼尖,却也只看清玉饰上所刻的一个“宗”字,但一个字,在很多时候已经能够说明许多,尤其是眼下。心思百转间王县丞脸上的笑容是愈发谄媚:“公子说的是。”
李寒青收了笑:“言归正传,这案子,王大人怎么看?”
王县丞扬着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子可是有什么想法?”
“想法确实是有,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些问题还没想通。”李寒青看向王县丞:“王大人不会嫌小子越俎代庖,多管闲事吧。”
“公子您说的这是哪里话。”王县丞笑的脸上的肥肉堆在了一起:“您这是路见不平,侠肝义胆,急公好义,为国为民,为下官分忧,怎么能说是越俎代庖呢?”
李寒青挑了挑眉:这王县丞当真是好口才,笑眯眯地回了句:“王大人不介意就好,”
随后将目光重新落回在尸体上:“尸体今晨是谁最先发现的?”
“是我们店的小二。”掌柜娘子拉过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少年垂着头磕磕巴巴地回道:“是……是我,我今晨打扫大堂时,发现这位……房间的房门没有拴住,便以为对方已经醒了,想问问需不需要用水,谁知,推开门就看见那人倒在地上……这才立马叫了人。”
李寒青细细将这人打量了一番又问:“昨夜死者房间的宵夜也是你送的?”
“是……是我。”
李寒青的目光落在对方的鞋上沉吟片刻:“你没说实话。”
少年的脸色随着李寒青这句话落,瞬间变得青白,嘴唇也在不住地颤抖。
精瘦的男人站在一旁,见状,举起手中的刀怒道:“好哇,居然是你害了我兄长。”说罢便要砍过去,李寒青一指将男人的刀刃弹开:“你先别说话。”
男人虎口被震得一疼,回过神才发现,刀身居然被弹出了一道豁口,一时又惊又惧,脸涨得青筋暴起却也安静了下来。
这时,之前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回来了,侍卫冷冷乜了男人一眼再朝李寒青拱手一礼后,俯身附在李寒青耳边低声回禀道:“殿……公子,查出来了,死者以前是赌场放印子的,不过几年前就洗手不干了,现在在做些小本生意,就在阜蕴城。”
李寒青点点头表示自已知道了,目光重新看向少年:“你叫什么?”
少年脸色苍白嗫喏着答道:“张、张和……”
“张和,你与那马夫相熟?”
“不应该呀”掌柜娘子闻言眉梢微挑在,一旁接上话:“张和来我们这里做工还不足月呢。”
张和结巴着回道:“不……不熟。”
“昨夜是谁去死者房间送的宵夜?”
李寒青的目光在掌柜娘子,张和以及客栈一众伙计之间流转,犀利的目光犹如利刃,要戳破些什么似的。
“是我”掌柜娘子笑得风情万种:“瞧我这记性,昨夜,几位客人来得晚,小张已经睡了,是我去送的。”
“是吗?”李寒青看了张和的鞋,叹了口气徐徐道:“死者房间的地板上明明还有你的鞋印,你却说你不曾进过死者的房间,死者身上的钱财可是你拿走的。”
少年嘴唇颤抖着忽然就跪倒在地:“是,我是拿走了他的钱袋。”
“我进去看的时候,人倒在地上,我以为他睡在地上,想过去把人叫醒,结果,人已经凉了。我看到他丢在一旁的钱袋子,一时间没忍住……”
少年颤抖着从怀中掏出枚钱袋子,双手奉上,朝王县丞磕了好几个响头,泪流满面:“是我心怀不轨,是我错了。”
一旁站着的精瘦男人恶狠狠地抓过钱袋子,打开清点了一番,发现银票一张不少后才舒了口气,随后又疑惑道:“那我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寒青许久没有作声,花如雪注意到他在看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的老马。
人群后的老马一言不发地沉默着,脸上也无甚表情,但就是让人觉得他的眼里有种东西,让人瞧着便心里发堵。
老马与李寒青二人目光相撞,许久,李寒青终是缓缓道:“冻死……”
“冻死?”不仅是精瘦男子,连一旁的王县丞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只有一旁的掌柜娘子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小公子。
“昨夜死者晚间饮酒,酒气作用下他燥热难耐,随后解开自已身上的衣物,打开了窗户,但,夜里风寒露重,他连炉子都没烧起,睡了一夜,便冻死了。”
“你胡说!”精瘦男人跳起来,高声反驳:“这又不是在外面,也不是三九寒天,怎么可能冻死?”
李寒青笑了笑,指着死者的手臂说:“你看,死者尸斑嫣红,胳膊上的立毛肌是收缩状态,也就是呈鸡皮状,这是人在寒冷的时候会有的反应。”
李寒青又说:“昨夜夜里有风,窗户又未被封死,炉中未生炭火,房间温度过低,死者在酒精作用下昏睡过去,冷而不自知,体温渐渐降低,当他核心温度过低,慢慢地就被冻死了。”
因为说的快,在解释的时候没有察觉,等到说完后,看着周遭一脸茫然的表情时,才后知后觉,自已似乎说了许多现代词汇,便想要找补:“是不是冻死,让县衙的仵作验一验尸体内的温度是不是低于正常尸体温度就知道了。”
一旁的人虽然听的不太明白,却能会意出其中的意思,模棱两可间又感到对方的这些话颇有信服力,故而,一通论调下来竟一时也没人提出异议。
李寒青笑眯眯地朝王县丞说:“劳烦王大人了。”
王县丞闻言,连忙给一旁的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带着仵作一同将尸体移到后院,一番剖验之后,仵作回禀:“尸体内腑温度很低,是冻死没错。”
找回了荷包后,精瘦男子便也哑了声,命家丁将尸体装殓好就准备离开。临走前还找掌柜娘子索赔了五十两银子。
只有张和还跪坐在地上有些不明所以,表情怔忪地喃喃:“原来是意外啊……”
李寒青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轻叹一口气,扭头吩咐花如雪收拾行李上路。
花如雪与众侍卫在收拾行李时,李寒青撑着伞独自去了趟后院。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一般,老马孤零零地站在马厩的院子里,见到李寒青,朝他深深一揖。
李寒青看着雨中依然没有打伞的老马,走过去扶起他,将伞朝老马那边侧了侧,有几分漠然地开口:“你活不久了。”
老马闻言反而咧开嘴笑了,嘶哑着嗓子低声道:“我知道。”随后神神秘秘地凑上来:“所以我等不及了。”李寒青看到对方眼里那抹偏执,似是被火星子烫了一下移开了视线,话题一转:“我来找你,还有一事。”
“公子肯放过欣娘他们,对我老马而言便是恩人,公子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老马收起了那种神经质的笑,正色道。
“你那药是从何人手中得来?”李寒青嘴角噙笑:“我自幼对医术也有几分涉猎,但也只能大致分辨出那药中配方,我对这配药之人实在好奇,还请不吝赐教。”
“这是几年前从一鬼市郎中手中所得。”老马倒也不隐瞒:“三年前,我见到那害了我女儿的畜生改头换面做起了生意,我便打定了主意要杀他。可是,早年我的武功被废,眼睛也不好使了,我便想着要不就下毒。后来,我就找到了鬼市里的一个蒙面郎中。”
李寒青眉梢轻挑:“鬼市郎中?即是郎中为何会配毒?”
老马答道:“我也是早年混迹江湖时有所耳闻,那郎中是个怪人,此人年龄不详,姓名不详,没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也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相比救死扶伤,他更喜好制毒用毒。正因为有所耳闻,我才求上门,那郎中当初问我,想要那畜生怎么死,我就想啊,我要让这畜生以阿月同样的方式死去。那郎中大概是觉得我的要求颇为有趣,只收了一两银子便答应了。”
李寒青听着这人描述,心里的某个猜测倒是确信了七八分。他有些迫切地问:“那你可知这郎中如今在何处?”
“不知,那郎中替我配完药后,就离开了,说是要去寻药,如今公子要寻他怕是不易。”老马摇头,思忖片刻后又说:“不过他极爱草药,不论是有毒的还是治病的。公子或许可以从此处下手。”
“多谢。”
“公子。”是花如雪的声音,李寒青抬头,远远地便看见花如雪撑着伞朝这边小跑过来:“公子,咱们该出发了。”
李寒青看着阴沉的天,低声问一旁的老马:“如今,恩怨已了,你日后如何打算?”
老马默了默,李寒青看着老马那一张可怖的脸,望向他那双再也流不出泪的浑浊的眼,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伞递过去:“余下的日子,好好生活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花如雪适时地将伞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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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推拒了王县丞的一番热情相邀后,李寒青重新坐回烘着碳,暖洋洋的马车里,继续上路了。
乍暖还寒,路上也无甚风景,百无聊赖的李寒青把花如雪揪到车里陪自已下棋。李寒青见对方坐立难安的神情便笑着往棋盘上落下一子:“想问什么就问吧。”
花如雪紧随其后落了一子:“公子,那当真是意外吗?”
“不是,”李寒青缓缓吐出这二字。
“果然……”
李寒青注意到花如雪那一脸的“不出所料”的表情,反而有些意外:“你怎么都不惊讶的。”
花如雪笑笑,好奇道:“公子,凶手是老马?”
李寒青看着棋盘头也没抬地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是,也不是。”
“我是凭直觉纯粹瞎蒙,可公子似乎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凶手是老马,这又是为何?”
李寒青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花如雪认得这是当初在死者房间的地上捡的。
“这是……”花如雪仔细辨认着:“这是秸秆,还有……苜蓿根须?”随后恍然:“这是喂马的饲料啊。”
“正是,”李寒青颔首:“一个马夫,出现在客人的房间本就很奇怪,所以我让暗卫去查了一下这个老马,尤其是他女儿的死因。”
李寒青微眯起双眼:“当我知道老马那个女儿当初也是冻死的之后,一切便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花如雪恍然:“动机是复仇?”
“是。”
“只是,他是怎么做到的?”花如雪思忖片刻,想起当时李寒青闻到酒壶里的酒时的神情猜测道:“难道是酒壶里有毒?”
“是。”李寒青颔首:“这毒制得极为精妙,我也只能堪堪辨出十之其七:莨菪子,五石散,野百合,乌头草……服下之后会错感到五脏俱焚,藿香,干姜,酒知母,蛇盏草又能很快地散去体内热气,而夜交藤,酸枣仁又起到安神助眠之效,能让人昏睡。”
李寒青短暂地笑了一下:“这药用的看似寻常,可这配比却是精妙绝伦,多一分,则人会死,少一分,则不会有这等功效。可谓是量身定做的毒药。”
李寒青摇摇头,眼中露出一抹讥诮的讽意:“如果不是这名新来的伙计张和贪心,偷了钱财,怕这起案件根本不会闹大。”
“可,死者弟弟……”花如雪说到一半,想到那名男子在寻回钱财后的一举一动,忽然又沉默了,如果不是丢了银票,死者弟弟估计也不会闹起来。
“毒是下在酒里的,酒是老马端上去的,但公子却认为客栈的掌柜娘子也知道。”花如雪有些疑惑:“公子为什么认为掌柜娘子也参与到其中了呢?”
“因为炭火。”
“炭火?”
“死者房间里的碳火不是被死者灭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只准备了只能燃够不到一个时辰时间的碳火。”李寒青掰着指头:“让老马冒充小二去送下有毒的酒,准备烧够一定时间就一定会灭的炭火,就这两件事,便完成了他心目中的复仇,而这件事如果没有掌柜娘子的授意,或者没有她亲手准备,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很容易出现错漏。”
“这间客栈开了许多年了,店员又大多是老伙计,除了张和,客栈里都是知情人,但张和也并非毫无察觉,他估计猜到了什么,才会铤而走险,想着如果他们不想杀人的事情败露,就要对他拿走银票一事视而不见。”
说到这,李寒青微仰着头,嘴角噙着一抹弧度:“老马复仇的计划从第一次见到死者在这间客栈入住时便开始了,可惜死者是跑商的,出行也没个规律,而老马却执着地想要让以自已女儿死去的方式来进行复仇。这场精心准备的谋杀需仔细的观察,长年的等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只是公子既然都看出来了……”花如雪迟疑地开口问:“又为何要放过他呢?”
李寒青被问得一愣,眉眼微敛,指尖摩挲着被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棋子:“老马他……命不久矣。”
“公子是对他心生怜悯?”
“原本这桩因果是十几年前就埋下了的,我又何必去掺和,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不正是这江湖的规矩吗?”
“何况……”李寒青将棋子丢回到棋盒里,淡淡道:“逝去的人便让他们安静地永眠吧。”
老马的女儿当年是被赤身裸体一卷草席丢在冰天雪地里的,他们的不幸,何必被重新翻出来,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故事……
人事难量,众生苦厄,非他人所详
善恶忠奸,天运循环,盼报应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