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方才大堂那边传来的,李寒青当机立断地起身便要往外跑,却被阿须轮叫住:“殿下还没有给在下回复,这是要去哪?”
李寒青正色道:“此事不急,稍后再议。”
“此事不急?”阿须轮安之若素,勾着嘴角反问:“那什么事急?外面的骚乱无非是死了一个人而已。”
李寒青听着对方话中有话,须臾间思量一番后看着眼前笑得凉薄的男子,捏紧了拳:“你知道。”
“我这人向来耳聪目明,”阿须轮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步步逼近,他比李寒青高出近两个头,欣长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挡在李寒青面前还是很有几分压迫感的,他垂着首看着少年的眼睛,双眸盛着无边的阴影,于那阴影中却倒映着两分光亮——那是李寒青眼里的光。
阿须轮看着那双琉璃般的眼语气轻缓:“无非是那些爱恨情仇惹出的祸端,殿下又何必去凑这热闹?”
李寒青不自觉地退了一步,眼神却不避不闪,口中吐出的话却让阿须轮意外,一改内敛平和,透着些许锋芒:“人命便是最要紧的事,无论恩怨情仇,是非对错,合该由官府定夺”
说罢,似是不愿再与他掰扯,转身离去。
阿须轮怔忪地看着李寒青的背影,连他离去的衣角都未来得及捕捉,张口半晌不知该说什么话,默了默,他将双手拢于袖中,孑然立在空荡荡的露台上。
冷风吹拂的发丝,掩盖了他眼中的思绪,看着庭院内萧索却独有一份美感的冬景,沉吟许久后阿须轮忽然开口问着无人处:“你可看清了?”
一道黑影应声忽然落下,那人浑身裹于黑袍之中看不清身量面容,声音嘶哑:“看见了,容貌与他母亲有几分相像,是她的儿子。”
“龙晗雨……当年在江湖美人榜上独领风骚的绝色,有心计有手段,引得各路英雄好汉为她竞相折腰,当年她突然销声匿迹本座还道是怎么了……”阿须轮勾了勾唇又自言自语低声呢喃:“呵呵,她儿子倒是与她不同,天真又无趣,乏善可陈。”
但不知为何,脑海里那双似琉璃般澄澈的眼挥之不去,阿须轮叹了口气:“罢了,帮他个忙,纳姬尼,去把人带来吧。”
“是。”
阿须轮抬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雪的天,呵了口寒气,嗤笑一声
“无趣,确实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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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寒青赶到大堂,抬眼就瞧见一堆人围在二楼一间房门口,见状他拉住身旁的一个小厮询问情况。
那小厮似是有些后怕地咽了咽口水:“木槿娘子被谢家二郎杀了。”
“谢家二郎?”
谢家算是门阀世家了,李寒青记得谢家如今的家主在枢密院任职。这谢家二郎该是传言里谢家那个不成器的纨绔嫡次子。
“就是他。”
小厮将手指向二楼处正挣扎闹腾的人,李寒青顺着望过去就见两名身强力壮的大汉扭着一人的胳膊从房间里出来,李寒青瞧着那人被反扭着胳膊,不顾疼痛地挣扎怒喊着:“小爷我没杀人,放开,你们这帮蠢货,知道本公子是谁吗?”那人挣扎得厉害,被一旁的两名大汉几拳垂下去,身体微蜷,痛得似是说不出话。
“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凶手?”李寒青问道。
小厮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为何还要问,心中隐隐有些不耐,但见问话的是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便耐着性子道:“那屋里就他与木槿娘子两人,门窗都是关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寒青直觉不对,眉心微蹙,来不及深想,先叫来了候在酒楼外的侍卫。
随即厉声喝止了那两名大汉对谢家二郎的拳脚交加,翻出身上的令牌,高声道:“监察司,闲杂人等暂且退下!”
待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后安排一队人看住几处出入口,派一人去通知县衙,又带着几名侍卫上了二楼,将围在周围的人群很好地隔离在现场外。
黄花梨雕刻的门牌上栩栩如生地绘着芙蓉的花样,中央刻着“芙蓉间”三字。不同于一楼厅堂的轩朗风雅,这间厢房精巧平添许多艳色风情。
一进房间李寒青便被这空气里的脂粉气熏得眉间微蹙,不自在地用袖口挡了挡鼻尖,这房里的熏香混着血腥气更是冲鼻得令他难忍。
随后他的目光便被里屋里地面上的尸体吸引了——那是具很美的尸体,侧卧着的美人,粉白色的齐腰襦裙下勾勒着女子隐约的美好曲线,披散的乌黑如瀑的秀发下半遮半掩地露出女子姣好的容貌,虽失了血色没了生机却依旧难掩三分姝丽的好颜色,若不是她后背心口处插着的匕首及淌在地板上的血迹,她神情安详得会让人错以为只是睡着了一般。
李寒青随便指了个侍卫去打听情况,没过多久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回来了,周围人多眼杂,李寒青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说话。
侍卫凑到李寒青耳边低声回禀着:“殿下,房间里死的是他们这儿的舞女,叫木槿,木槿说要沐浴,提前叫茱萸,哦,就是木槿娘子的婢女去准备热水,茱萸准备好后去叫人,谁知久敲门不应,隔壁厢房的花娘听到动静,看不过去便上前推门,谁知道一推开房门便见木槿娘子趴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匕首,已经死了。”
便在此时,李寒青见一位高盘发髻的貌美妇人步履婀娜地自人群间走出,对着李寒青屈身一礼:“妾身见过这位官人。妾身乃此处的话事人,花娘。”
李寒青看着眼前的美貌妇人问:“是你当时第一时间发现尸体?”
“正是妾身。”眼前的妇人举手投足皆是风情,说出的话都是软软糯糯的。
“说说情况吧。”
“妾身本是与自已的义弟在隔壁厢房里,听见动静后出来便见到木槿她……”花娘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忍,眉心微蹙,眼中潋滟着几分水光:“妾身想着兴许还有救,所以上前查看了伤势,探查了脉搏,可……”
“她与这阁里姑娘们的关系如何?”
花娘缓缓道:“木槿她虽性子冷傲,但心肠柔软,虽素日里不屑与其他姑娘打交道,但姑娘们遇到难处时她总会帮一把的。”
花娘悠悠叹道:“这里的姑娘们大多是清倌,身不由已陪客人消遣的可怜人。嫉妒虽有,怨恨却是远远谈不上,兴许仗着几分同命相怜的情谊,心中总还是会怜惜些,也许会有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的小手段,但也绝不会结下这种死仇。”
李寒青听后冲着花娘微微颔首,目光不自觉地扫过花娘身后的少年,李寒青记得之前这位便在二楼处瞧着热闹——少年十六七岁,很是瘦弱,一身粗布麻衣与这间酒楼格格不入,长相平平,高束着马尾颇有几分江湖恣意,一双不大的三角眼亮得惊人。
李寒青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又问花娘:“茱萸是哪个?”
花娘拉过一旁还梳着两个小髻,看年岁当是十岁出头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她便是茱萸。”
小姑娘脸盘圆润,五官清秀,面色惨白,李寒青瞧着她一双杏仁眼被哭的通红,心生怜悯,语气和缓地问:“你今日何时最后看见你家娘子的?”
茱萸见眼前这位好看的官爷比自已大不了几岁,又十分和善,大着胆子回道:“回,回官人,婢子半个时辰前见过。木槿娘子每日暮时都要沐浴一次,今日大约是申时初,木槿娘子说饮了点酒,身上出了汗不舒服,又说,晚些时候有客要来,提前叫婢子去准备热水沐浴,那是婢子最后一次……”小姑娘说着抽抽噎噎地又落起了泪。
李寒青颔首,示意她可以退下了,随即蹲下身摸了摸尸体,凑到尸体前嗅了嗅,又仔细看了看尸体背部的伤口:背后心口一刀便绝了木槿娘子的命,感叹着凶手出手真的是又快又准。随后拔出了背部的匕首,匕首以精铁所铸,握柄处又以宝石镶嵌,十分精美:想来,这便是凶器了。
“这把匕首甚是有趣。”李寒青垂眸笑了,一旁的侍卫是个耿直的,心里想不明白便也就问了:“殿……”李寒青立时一个眼神甩过去,侍卫立刻会意改口:“大人,这把匕首只不过精美了些,哪里有趣?”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姓齐名飞,家中行七。”齐飞梗着脖子,有些激动地回道。
李寒青嘴角噙着抹笑,慢条斯理地擦着刀刃上的血迹,指着擦干净的刀刃上的一处对齐飞压低了声说:“你看,这匕首上还有錾刻的字呢。”
“蕴之”齐飞凑过去一瞧,睁大了眼:“大人,莫非此人便是杀害木槿姑娘的凶手?”
“噓”李寒青冲齐飞眨了眨眼,轻声道:“此时断言,为时尚早。”随即收起匕首,目光又转向门外被两个大汉架着的谢家二郎:“让他过来说话。”
谢家二郎就这样被齐飞押在李寒青面前,李寒青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貌不出众,身材纤瘦,右手上有不明显的笔茧,若不是眉眼间神态中有几分清贵骄矜,就是个普普通通文弱书生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李寒青问。
谢行川屈身半跪在李寒青脚下,脸色不是很好,似是隐忍着什么奇耻大辱般,咬了咬牙:“谢家次子谢行川。”
李寒青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问:“怎么回事说说吧,”
“小爷我……”话音未落,齐飞一脚踢上谢行川的屁股:“好好说话。”
“小生……”谢行川被齐飞踢得一个不稳,身体往旁侧倒时眼尖地扫到了齐飞衣褶间隐隐露出的腰牌,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少年是谁,心中忐忑之余态度倒是端正了许多:“今日午后,小生来这吃饭,叫来了木槿娘子作陪……”
“木槿娘子不是舞娘吗?”对这方面颇有些孤陋寡闻的李寒青以为舞娘只用跳舞就行,怎么还管陪酒了?李寒青看着桌上还未撤下去的冷饭残羹,端着桌上的酒壶摇了摇,见里面还残留着小半壶酒,又掀开盖子闻了闻,眉梢微抬看着谢行川问:“就是这壶?”
“是。”谢行川点头:“小生酒量不好,不敢贪嘴,大人有所不知,木槿娘子不仅跳舞是一绝,琴棋书画皆有几分造诣,小生今日叫她来弹几首曲子……”
李寒青听了一耳朵,大概也明白了二人相识的始末——据谢行川说,他认识木槿在一年前的酒宴上,后折服于木槿娘子的才气常常来这里寻她,他待她为红颜知已,怜惜她的才气与坎坷的身世,也知道木槿虽然是清倌舞女,却依然逃脱不了以色侍人的命运,故而曾三番五次地提出要为木槿赎身,木槿之前都说不愿。
“不过前些日子,小生见那木槿娘子隐隐似有松口之意,两日前与她商定好赎身一事后,这才在今日晌午带着钱来,谁知用过饭后,小生有些困顿,便在一旁的榻子上小憩……”谢行川说着说着便作势掏着袖口,一旁的齐飞防备地看着他,却不想谢行川左掏掏,右摸摸,随即脸色剧变:“大人,我今日带出来要为木槿赎身的一千两银票……不见了……”
李寒青闻言,眉梢轻挑:一千两,这可真是大手笔。俯下身拉起谢行川的右手,将指尖搭于其腕上:“这酒,可是木槿娘子端来的?”
“是,我本不打算饮酒的……”谢行川说到这儿才似是缓缓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李寒青身后的那具尸体,眼眶有些红了,语气也渐渐低沉:“小生没有杀害木槿,请大人明鉴。”
谢行川说完后,垂着头等着对方发问,谁知久久没有动静,他悄咪咪地抬着头就见那位在房间里缓步而行。
先是打开放置铜镜的桌案上的妆奁,捡起妆奁里的首饰项坠,这翻翻,那里看看;又是走到衣柜前,拨开色泽艳丽花纹繁复的衣裙,在衣柜后壁上四处敲敲,之后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了几张写过的字画;最后走到书架前,拿起几本书籍随意地翻看着,一派坦然自若。
一旁的众人却瞧着他这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着急。
好在李寒青翻看完书籍后似是终于想起了正事,他将书重新归置在书架上,重新坐回谢行川面前问:“你可知木槿娘子身边有没有一个叫鸣山的人?”
“鸣山?”谢行川垂着头细细思索着,倒是一直站在花娘身后的少年问:“大人说的可是岳鸣山?”
李寒青问:“你知道他是何人?”
花如雪咧着嘴笑了:“小人自幼在京城下九流之地摸爬滚打,自然是知道的。那贺鸣山是贺员外的庶子,自幼拜入了武当派。”花如雪顿了顿思索了片刻又说:“不过小人倒是听说那贺鸣山文不成武不就,这武当派的弟子也是他爹花了大价钱砸进去的,勉强算是内门弟子。”
李寒青颔首给了齐飞一个眼神:“如此……齐飞将此人带来。”
齐飞抱拳应声:“是。”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齐飞便押着一人回来了,速度快得令人咂舌:“大人,方才有个黑衣人将此人送来,说是……您所寻之人。”
李寒青思绪一转便知道是谁送来的,想到对方之前的话,头疼于欠了对方一个不必要的人情,眉心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