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暮色苍茫。
笛声幽幽,宛如天籁,深空中的星辰和皎月与云丝妙曼起舞,冰凉的夜,是谁的笛声轻轻飘过耳边,漫溢心间。
枯叶凋零,一瞬间,全城的叶子好像都变黄了。笛声又飘近了些,吕墨兰的心跳突然加速,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已近透明。李有三的手臂上留下了她的抓痕,他骤然出手封住了耳门穴道并护住她的主心脉。李有三走到她身后赫然发现吕墨兰的颈后出现了一大片淤青,心中暗道:“原来是他。”
笛声不再,眼前是一位身着淡黄色衣裳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他表情冷峻,一双不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有三,似有些恨意。他的右手拿着一根银白色长笛。李有三看看他又看看昏迷的吕墨兰,心中已猜到七八分。
“落叶他乡树,寒灯孤夜人,好一曲‘他乡孤月’。”
“没想到一个跑腿的苦力竟能抗住我的笛音,你是什么人?”
“在下是吕姑娘的朋友,不知沐笛公子因何伤我朋友?”李有三故意道。
“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沐笛公子惊讶道:你绝不是个跑腿送货的。”
李有三道:“在下是谁并不重要,敢问公子,我俩与你往日有怨?”
“我与你素未谋面,何来有怨。”
“那就是近日有恨?”
“没错。”
“恨从何来?”
沐笛公子没回答,用手指了指吕墨兰。
“公子可认得这位姑娘?”李有三道。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沐笛公子道。
李有三望着怀中昏迷的吕墨兰道:“这位姑娘是在下年少时的玩伴,也是在下的红颜知已。”
沐笛公子道:“既是旧相识,为何要让她挽住你的手,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李有三道:“在下与她经年未见,多饮了几杯,走路不稳,适当照应也在情理之中。”
沐笛公子道:“你觉得我会信你?”
李有三无奈摇摇头,道:“听公子的口吻,想必是这位姑娘的夫君了?”
“我……不是。”
“那既不是夫君也应该是未婚夫了。”
“这……也不是。”
李有三道:“既然公子既非姑娘的夫君也非恋人,那么在下与她怎样又与公子何干呢?”
“这……”沐笛公子满脸通红,他自命不凡,自出道以来也是顺风顺水,江湖上知道他名号的也对他迁让有加,今日竟被一个挑夫讲得无言以对,心中的无名火正要发作,只听李有三又道:“我俩本就是朋友叙旧,即未做违背法理之事又未有伤风败俗之举,与公子更是往日无冤今日无恨,你不问青红皂白便已音波功震伤在下的朋友,有何企图?”
“我……你……”沐笛公子突感一阵尴尬,只觉浑身发烫,十指握拳咯咯作响。
李有三看他只觉好笑,又道:“公子无话可说,在下也不想逼人太甚,阁下请便,我还要带她去别处疗伤。”话毕,他将吕墨兰抱起就走。
“放下,不准碰她。”沐笛公子双眼已显出血丝。
李有三不紧不慢道:“阁下还有何赐教?”
沐笛公子道:“放下。”
李有三呵呵一笑,道:“我若是不放又当如何。”
沐笛公子道:“是你逼我出手,只怪你自已命苦吧。”
话音犹在耳边,沐笛公子突然只觉身旁有一阵风掠过,李有三已在他五丈开外。他一向对自已的眼力很有信心,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不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身法,比起‘炊烟’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站住。”他想回身追击时却发现自已的身体已完全不能动弹。原来,李有三从身边经过时还顺带点了他好几处穴道。此刻他才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意思,若他点中的是百会或者章门,恐怕现在就要去见祖师爷了。
李有三正往前行,只听沐笛公子喊道:“且慢,她所受之伤非一般大夫可治,也非一般武林高手可疗。”
李有三停住脚步,一眨眼,又出现在他眼前。
“你的意思是只有你能替她疗伤。”
“正是,沐笛公子道:“在下这支笛并非普通的木制笛,是由西域银矿所制,银物本就有扩音之效,‘他乡孤月’虽不以内力催动,但却是以极其阴柔的音律打入对方双耳,就算笛音已熄,但在闻声者耳边缭绕不休,就算封住耳门处穴道也无用。反而会加重伤情。”
“如何化解?”李有三道。
“在下的‘桑梓苍烟’正好可解‘他乡孤月’。”
“啪啪。”穴道已解,沐笛公子甩了甩臂膀,握起银笛。
又是一阵笛音,尖锐、刺耳,当真是呕哑嘲哳难为听。这与‘他乡孤月’的音律完全相反,前者的声音飘逸灵动,如一双黑掌掐人命脉,使人在不经意间中伤;‘桑梓苍烟’虽为疗伤曲,但曲子尖如锋、似哀嚎,这是不是在说表面上美好的事物也有可能藏了根扎手的刺。
良久,吕墨兰缓缓醒来,颈后的淤青也散去了一大半,脸色也恢复了一些,当看到沐笛公子时,她脸上唬得改了样子,两颊的肌肉松松地下垂,整个人就像受到电击一般,双腿中似灌了铅,也不知道往哪方走,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
“你……”
此刻,沐笛公子已恢复冷静,道:“你好像很惊讶。”
“我……”吕墨兰说不出话。
李有三见此情景只觉心中的愧疚感油然而生。要不是因为自已,吕墨兰可能早就享受到家庭的快乐。
吕墨兰的眼眶有些湿润,这次她并没有去掩饰,如果泪水能够冲淡这些年的孤独与寂寞,那就尽情地流下来吧。
此刻,宽阔的道路更加沉寂,一排排威严直立的街灯在寒冷夜风中站得久了,似乎也疲倦起来,光芒中泛着一丝幽冷,忽然,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车轮卷起的落叶犹在路面上翻滚着,车辆却已绝尘而去没了踪影。
吕墨兰的眼泪还在流,而李有三却不打算再留下来。
“你又要走?”
“我迟早都是要走的,不如趁现在有些酒意上路。”
“你不要我跟你一起走?”
“现在的生活好像比较适合你,跟我只会让你徒增苦楚。”
“李有三,吕墨兰怒道:“你不必说这种看似为我好,实际上是逃避自已的鬼话,你也不用把自已弄得一副沉沦过去、无法自拔的样子,没人会可怜你。你要觉得过去的自已一无是处就振作起来去扭转局面,又如果你觉得自我消沉能使死去之人活过来你大可继续下去。”
李有三停住,他没想到一向温柔端庄的吕墨兰会跟他说这些话,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心痛。对他来说,吕墨兰是自已的老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红颜知已,一直以来,无论做错什么事吕墨兰都会原谅他,也许正是这种宽容才使自已忽略了她的感受。人们总是在太容易得到原谅的时候不认真思考所犯错误的本质。而当你真正明白的时候,可能有些事、有些人早已不在,这也许是人类自身的悲哀之一。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人最大的错误就是遇挫之后丧失斗志、自暴自弃,自已用六年时间走过了一段灰暗的路,愧疚的折磨实在令自已身心俱疲,难道以后还要继续下去吗?
他回过头发现吕墨兰手中多了条丝巾,她松开手掌,忽一阵微风卷起往日的热情,一条白纱在空中飞扬,依稀能看出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兰花,弥离的枯叶瞬间婆娑起舞,摇曳出一路凄美的经歌,伴着皎洁的月光,抚平往日的忧伤。
丝巾已在李有三手中,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吕墨兰十八岁生辰的那天,跟往常一样,用过午饭后便在灵池山到处游荡。走在田间小道上,远处是一片丰收喜悦的景象,一根根颗粒饱满的玉米杆儿,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像一个个忠诚的守卫;田里鲜嫩的白菜,竟有一尺多高,水灵灵的露珠闪烁着;高梁笑弯了腰,脸涨得通红;一棵棵金色的谷子把这空旷的田野装点得更加美丽。山谷、峰顶,漫山遍野全是盛开的山花,五颜六色,层层叠叠、无边无际。远离尘世的纷扰,沿着只有一点路影的山路静走,累了便在草丛里躺一会儿,偶尔会有几只蝴蝶飞过落在吕墨兰那两条麻花辫上,风起时就再度起舞,年少的李有三嘴里叼着跟狗尾草,从怀中摸出一条白丝巾……
‘我爱幽兰异芳众,不将颜色媚春阳。’这是丝巾上的两行字。
吕墨兰道:“李有三,他妈的做个男子汉!”
李有三心道:“她说得对,埋葬不了过往,就去站起来面对。”
李有三双手放在她的肩上,他的手掌很大,覆盖了她一半肩膀,温暖的触感立刻充满全身,吕墨兰微微一愣,这一瞬间,她感觉不再孤独,她的脸重新有了血色,他们之间没有了距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和存在。
“谢谢你。”李有三道。
“你还要走?”吕墨兰道。
“是的。”
“啪。”李有三的左脸挨了一耳光。
“我若不走,只怕你无法正常生活,还有可能受到危险,当年我们三人能从古墓逃脱已是天大的侥幸,兄长若知我跟你在此只怕不肯放过我,到时很可能会连累你。”
“如今他已是武林至尊,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你,你们到底是亲兄弟。”
“他把我从小拉扯大,我了解他的一些性格,他绝不允许有半点威胁他的人存在。”
“那又怎么样?”
“是的,那又怎么样呢?沐笛公子突然道:“虽然你们把我当隐形人,但我不得不说一句,李有三,你他妈的真像个娘们儿。”
“哈哈……谢谢,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被人骂的很高兴。”
“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吕墨兰道。
“张伯让我去泰安拜访一位故人。”
“我们两人同行。”
“错了,是三人同行。”
“公子,你……”
“别误会,与你们无关,只是你们的去处也正是我的去处。”
东方已渐显鱼肚白,淡青色的天空还镶着几颗稀落的残星。而黎明像一把宝剑,劈开了默默的夜幕,迎来了初升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