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惠小星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何红玉正坐在床边掉眼泪,忽然听见惠小星叫了一声“妈”,她赶紧擦干眼泪去看,就见儿子眉头深锁,双眼紧闭,嘴里兀自喊“妈”。何红玉连忙握住他的手,大声叫道:“小星,好儿子,妈在这里,快醒醒,快醒醒!”
喊了一阵,终于惠小星睁开了眼,他猛地坐起身来,揉了揉眼,见何红玉眼睛红红的,就问道:“妈,你怎么哭了?”
何红玉听见儿子开口说话,顿时泪流满面,泣诉道:“他们都说你……我就知道你不会!”说完便把他抱在怀里。
惠小星听不懂她的话,任由她抱着自已哭了一阵,随后挣脱开来,说道:“妈,我刚才做了个梦!”
何红玉见儿子身体灵活,眼中有光,竟真像只是睡了一觉一样,就轻抹眼角,笑道:“做的什么梦?”
惠小星讲道:“我梦见我爹了,是个光头和尚!”
何红玉心中一惊,惠小星的爹的确是个和尚,但她从没跟儿子提起过。
只听惠小星接着说:“我梦见沙漠里有一座荒废的土城,城里有口水井,但里面没水,我爹在里面,还有一个老头,白头发白胡须蓝眼睛,他让我爹把我杀了,我爹不肯,他就在我胸口拍了一掌!”
那时沿丝绸之路到中国经商的不少中亚人眼睛就是蓝的,所以惠小星说梦见蓝眼人,何红玉并不奇怪,客栈里来过蓝眼人商队,儿子定是觉得稀奇,就记住了。她忽又想到,这条路上的光头和尚也不少,他们往往跟随来往商队,或向东去中原弘扬佛法,或向西拜佛求真经,商队们也乐得有个和尚做吉祥物,每次客栈来了和尚,她都会格外开恩,施舍素斋饭,免费供住宿,儿子定然也对和尚感到稀奇,所以误打误撞说自已的爹是和尚。想到这里,何红玉不禁莞尔一笑,同时在心中叹道:“那死和尚常说什么‘因缘造化’,如今儿子梦见和尚爹,还真是‘因缘造化’!”
惠小星见母亲对自已的话一笑置之,不免着急,说道:“是真的,就打在我这里!”他边说边要解开上衣。
何红玉怕他着凉,忙道:“我信,我……”
话未说完,惠小星已经解开衣服,但见他的胸口果然有一块淤青,淤青上还有曲曲折折几道闪电般的纹路,再细看时,那纹路上忽明忽暗,似乎有电弧在上面流动。
何红玉颇为惊异,但为了不吓着儿子,只是用手轻轻按压一下,并问:“疼吗?”
惠小星自已上手使劲按了按,说道:“不疼不痒,一点事没有!”
何红玉微微一笑,说道:“没事就行,这是被电击后的疤痕,慢慢就好了。” 她说着给儿子把衣服穿好,又道:“但你不能跟别人说,他们都没见过,你跟他们一说,他们肯定要嘲笑你,说是肯定做了坏事,所以才会让雷给打了!”
惠小星却道:“那我就给他们看一下那块黑石头,我是被黑石头伤的,不是雷打的!”
何红玉佯装生气,转身从床边小桌上拿了个物件,扔到他面前的被子上。
惠小星低头去看,正是那颗黑玉石,但现在已不如昨天看到的那般润泽,惠小星盯着看了一会儿,上面再无弧光划过,俨然便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惠小星心中惭愧,就对何红玉说:“妈,都怪我不好,把爹留给你的宝贝给毁了!”
何红玉见他神情愁苦,态度诚恳,显是认识到自已的错误了,就拉起他的手,笑道:“傻孩子,除了这石头,你爹还把你留给我了,你才是我的宝贝!”
惠小星毕竟是个小孩,听母亲这么一说,心下感动,鼻头一酸,扑进何红玉怀里,“哇”地哭了出来。
何红玉摸着他的头,趁机教育道:“以后要听妈的话,不能再让妈为你担心,知道了吗?”
惠小星姑且答应了。
这之后,何红玉悄悄找城北张屠夫的家人,账房郝先生,以及瓜州的老婆子们打听,但他们所见过的被雷击的人,都没有像惠小星胸口那样的症状。
再后来,惠小星胸口的淤青消退了,闪电纹路和上面的电弧光也变得若有若无,他整个人活蹦乱跳,一如往常,何红玉便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惠小星小孩不记事,仅仅不到一个月,就把这次鬼门关的经历抛之脑后了。
……
这年冬天,天气极其寒冷,刚进入腊月,丝绸之路上就少有商队来往了,腊八过后,更是千里鸟飞绝,万里人踪灭。
何红玉给小柳放了假,老郝和小郝本来也要回去过年的,但这几日忽然下了雪,冷风呼啸,车马难行,所以他们也就没走。老驴早已把客栈当成自已的家,十多年来几乎从没离开过。
除此之外,北房西北角那间住了个外国人,说是从遥远的葡萄牙国来的,八月份就跟着商队在红玉客栈投宿,结果当天晚上就生了病,没办法,便住了下来,一直到前几天才好,本来打算搭老郝的马车进嘉峪关,现在老郝走不了,他也只得继续待着。
这老外叫费尔南多,四十多岁,有不少金银钱币,生病后拜托何红玉给他找个仆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何红玉就让儿子惠小星去帮忙,可聊天逗闷子的事惠小星拿手,伺候人就不会了,但这也难不倒他,费尔南多一有要求,惠小星就跑去院里喊老驴,他有事相求,就一口一个“吕二叔”地称呼老驴(当有需要的时候,老郝是他的“郝大叔”),老驴一听惠小星叫他,当即满面春光地前去帮忙。
时间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何红玉一早就通知大伙晚上一起吃个饭,既是年夜团圆,又是临别饯行,因为这两天天气忽然转暖,路上的积雪已经消融了大半,老郝叔侄俩便商量明天一早回肃州,七天时间,路上再怎么耽搁也能赶在除夕回去。费尔南多临时决定先不去肃州了,因为他听说,中国人的春节要过至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客栈不开,饭店关门,他寸步难行。
中午刚吃过饭,小郝便开始张罗了,惠小星则去小柳家通知,叫他和媳妇一起来客栈吃饭,小柳两口子当然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客栈吃的,可比普通人家好太多了。
天快摸黑时,一大桌佳肴就摆在了大厅里,当中是一道糖醋鲤鱼。那鱼足有五斤重,是老驴下午刚去疏勒河钓的,何红玉喜欢吃,但苦了小郝,他费了很大劲才把整条鱼炸了个合适的姿势装进盘子里。
一切准备妥当后,老郝让惠小星上楼去叫何红玉,惠小星才不呢,他伸手拿了个炸肉丸子,塞进嘴里,边吃边冲楼上喊道:“骤雨新荷!何仙姑!下来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