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
“县城!看到县城了,看到县城了!”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走到县城了!”
远处,一道城墙在黯淡的里光中露出了小小的一角,筱家庄村民顿时惊喜的欢呼起来,原本疲惫不堪的身躯一下子充满了力量,他们几乎是欢呼着加快脚步,朝县城跑去。短短一天里两次撞上后金游骑,每一次都杀戮极惨,九死一生,又顶风冒雪走了整整一夜,随时可能跟后金游骑撞个正着,寒冷和恐惧让这些村民几乎绝望了,现在看到了县城,顿时就觉得有了希望。躲进县城里总比呆在野外强,有厚厚的城墙保护着,敌人没那么容易冲进来,运气好的话,他们没准还能熬过这次战乱呢。
蜷在大车上盖着一张破毯子呼呼大睡的杨梦龙被吵醒了,坐起来揉揉眼睛,正好看见不远处的城墙。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说:“总算是到了,小命可算保住了!”他再怎么不懂军事常识,也晓得骑兵的攻坚能力是很弱的,总不能让马长翅膀飞上城墙去吧?如果他们下马老老实实的攻坚……哼哼,求之不得,骑兵下马步战,等于放弃了他们特有的强大冲击力和机动能力,好对付得多了!像构成关宁防线的宁远、锦州这些城市都是小城,后金花了几十处都啃不动,直到明朝灭亡都没能拿下关宁防线……如果后金真那么够种,只派几百人来攻城,他们一定会死得很难看的。
一直骑马跟在他身边的戚虎却神色凝重,说:“到了县城也不见得能保住小命,搞不好反而会丢掉小命。”
杨梦龙一愣:“为毛?”
躺在他身边的许弓也醒了,捂着伤口,神情痛苦,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杀良冒功!”
杨梦龙眼睛一下子瞪得跟乒乓球一样大:“不会吧!?”他古文水平再烂也不至于烂到连“杀良冒功”这四个字也听不懂,他觉得不可思议,敌军正在自己的国土上肆虐,肆意砍杀自己的同胞,身为军人不想想怎么保家卫国,反而把刀对准自己的同胞,试图拿自己同胞的脑袋去邀功?这他妈是什么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戚虎说:“这种事情实在太寻常了。一些将领奉命剿匪,不敢跟流寇交战,就把大量良民诬为流寇,斩杀殆尽,然后把首级割下来送上去报功……在边关也有人干这种缺德的事情,瞅准机会就出兵,打下一个小村庄,将里面的人不分老幼全部杀光,然后割下首级邀功,这就是所谓的打草店。”他指了指堆在大车上的盔甲兵器和这三十几匹战马,还有十几颗首级,说:“这些东西放到一个千户手里,足够他升半级并且得到一笔厚赏了,换谁都会心动的,还是小心为妙。”
杨梦龙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几名村民已经跑到城门外了,而远处也冒出了一些人影,显然是其他村镇逃往县城的老百姓。他们在风雪中挣扎前行,不时有人倒毙在路上,扔下了十几具尸体才来到这里的,一个个神色惊惶仿佛后面有野兽在追逐他们,打老远就喊:“开门!开门!快开门让我们进去啊,敌人就要来了!”
守城的士兵被惊动了,看清楚后破口大骂:“叫叫叫,叫魂啊?时间还没到呢,老实在外面等着,时间到了自然会放你们进来!”
一些头发衣服上都挂着不少雪花的老百姓苦苦哀求:“军爷,你们就行行好吧,我们都走了一夜了,又冷又饿,敌人随时可能追过来的,你们就开门让我们进去歇歇吧!”
守城门的士兵一点油盐也不进:“整整一夜你们都熬过来了,还差这一会儿吗?老实等着就是了……哼,一个个装得可怜巴巴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建奴派来赚城的奸细?老子可不上你们的当!”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原本还在叫唤的老百姓顿时不敢吱声了。冷一会儿事小,要是被军爷当成建奴奸细抓起来杀掉,那才叫冤呢!其实这也怪他们不识相,这些士兵都是从河南那边调过来的,走了这么远的路,一路所过的州县防他们甚于防匪,挨了这么多白眼,好不容易来到这个鬼地方,知县大人请他们进城驻扎,又仗着自己是文官,高人一等,对他们颐指气使,这些士兵早就一肚子火了!这肚子火很大,大得连刺骨的寒风都吹不熄,看到那些老百姓一个劲的哀求开门,他们火就更大了。该死的,我们站在城头上吹了整整一夜的寒风,肚皮都冻得跟铁甲一样硬了,你们居然不晓得给点好处!这样就想进城了?作梦去吧!本着无利不早起的原则,这些士兵一个个鼻子比额头还高,完全无视老百姓的苦苦哀求,说不开门就不开门,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有本事就冲上来咬我啊!
杨梦龙眼看着老百姓越来越多了,哭喊声不绝于耳,一些孩子冷得脸色青白,哆嗦得像秋风中的树叶,随时可能倒下,看不过眼了,对许弓说:“喂,那帮家伙怎么回事,天都大亮了还不开城门,成心把我们堵在城外冷死,或者等建奴追过来将我们一一砍死吗?”
许弓苦笑:“他们在等着咱们将送上粮米银钱把他们喂饱呢。这帮家伙,一个个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就算是鸡蛋让他们摸一下都要蚀上几分!”看样子他这位张千户的家丁也吃过这些小兵的苦头,提起来就火大。
筱雨芳抱紧冷得直抖的筱君,说:“许军爷,你行行好,跟他们说说,让他们快点把城门打开放我们进去好不好?小君冷得受不了了,还有这么多孩子也冷得不行了……”
许弓说:“大小姐客气了,不用你开口我也会这样做的。”摇摇晃晃的从大车上站起来,望定城头上一名小旗叫:“是张老三吗?”他是拼尽了全力,奈何伤得重,中气不足,再加上此时上千农夫号哭哀求,声音嘈杂,别说城头上的人了,隔了十步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不过,他浑身都是血,站在大车上又高出所有人一大截,非常显眼,那名小旗一眼就发现了他,吓了一跳,怒吼一声:“你们这帮刁民,通通给老子住口,否则就让你们在外面喝足一天的西北风!”这家伙凶神恶煞的,声音洪亮,让他这么一吼,那么多农民顿时就不敢再叫唤了,全场寂静。
小旗官张老三望定许弓,打量了好久才不大确定的叫:“你……你是许老二?”
许弓松了一口气,身体摇晃着只想坐下,苦笑:“你可算是认出我了。”
张老三眼睛瞪得老大:“你不是出去通知老百姓撤到县城来的吗,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闹成这样了?”
许弓说:“说来晦气,在回来的路上撞上了敌人,狠狠的打了一仗,杀伤了他们不少人,我也挨了一剑,就成了这样子了。”
这下彻底冷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了过来,看着这个血人,这才发现这一拨人不简单:他们带着几十匹健壮的战马,大车上还放着铠甲兵器,都沾满了血迹,而且多已残破,显然都是从战场上弄回来的。最具说服力的莫过于堆在大车上的那十几颗首级,那前额光光后脑勺留着长辫的古怪发型,就算他们没有见过,也能一眼认出,这就是建奴的首级!很多人都惊呼起来:
“呀,他们真的跟建奴干过仗,看样子还杀伤了不少!”
“瞧那首级,一大堆,少说也有十几二十颗了吧?放在战场上这些首级都够好几名千户打出狗脑子来了!”
“他们当中还有不少人带伤的呢,是在跟建奴打的时候受的伤吧?”
“撞上了建奴,不仅活下来了,还斩下了这么多首级,真了不得!”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一帮泥腿子居然打败了建奴?骗人的吧?我可听说有些官兵喜欢杀良冒功,把我们这些良民一杀,然后将前额的头发剃掉,束个发辫,就当成建奴的首级拿去邀功……”
“首级能假,那些辽东战马,那些铠甲兵器总假不了吧?而且你看,这些首级的相貌跟我们都不大一样……”
议论声越来越大,无数人围着筱家庄的村民,发出阵阵惊叹。筱家庄的村民坦然接受,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只觉得能出这么一回风头,这一路所受的苦都值了!城上的明军士兵面色连变数变,张老三拉过一名士兵,悄悄说:“快去告诉张大人!”那名士兵会意,一溜烟的跑了,张老三打个哈哈,说:“许老二,没想到你跑这一趟,居然立了个大功啊,了不得,了不得呀!怎么样,宰了几个?”
许弓说:“两个!”这也是事先分好的。
张老三问:“有没有把首级带回来?”
许弓说:“废话,不把首级带回来,我这一剑不是白挨了?”
张老三羡慕之极:“两颗首级,值八十两赏银了吧?还能官升一级,了不得啊!以后哥哥就要靠你照应了……唉,早知道这样,我也去跑一趟啊,没准也能割回一颗首级换几两银子呢!”
许弓不耐烦了:“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赶紧开门让老子进去,老子的伤口还在流血呢!”
张老三说:“好好好,你稍等一下,马上开门,马上开门!”带领两名士兵走了下去。
许弓这才软绵绵的坐下,说:“成了,准备进城吧。”
戚虎低声说:“不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