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文初初登基,不足的一年,许多地方,虽有良臣贤将附着,可当日太后献王逼迫急促,独孤煜退位仓促,独孤文登基自也仓促,朝中局面也不及独孤煜给他收拾整顿到十全十美,是以总有些沟沟坎坎,过的艰难。
许多个夜里,临夏都看到独孤煜掌灯写信,这些信她也瞧见过几封,泰半都是独孤文遇到问题来求教,他给他出谋划策,活着书信某位能臣帮扶独孤文的。
临夏知道,即便他身在四方,这一颗心始终是落在天下,落在朝堂,落在他兄弟身上的。
独孤文至此尚不知独孤煜将死之事。
却不知到时,没了独孤煜,他这些沟沟坎坎,又能找谁帮忙。
是以,他还需自己赶紧强大起来。
在高进的总督府住着,日子有时候总觉得过的太快。
高进时常来了,就跟独孤煜商量海事一整天。
这一整天,转眼便去。
临夏觉着,若然再在这里待着,独孤煜余下不多的时光,多半的倒得给高进。
所以,选在一日阳光普照,气候不错的时候,她跟独孤煜,动身回京了。
沿途风光,却也没什么心思细赏。
独孤煜半月之内,毒发了三次。
九黎给的药,吃的也快见底了。
而当日离去之时,九黎曾说过,这药到后期,却也无甚作用,只能稍稍缓解痛苦,若到痛苦也无法缓解之日,只怕是病入膏肓,要做好最终之日的准备。
这几次毒发,独孤煜纵然不说,临夏也觉得那药似乎没有效用了。
纵然早做好准备。
终日便在不远,那个中难言滋味,却也只有个人知晓了。
回京途中,绕至蓉城。
却不想九黎已离开张府,寻觅无踪了。
再一路追至他在无棣镇的医馆,医馆招牌落了尘,却是许久都不曾有人待过了。
临夏之心,岂能用绝望二字形容。
却知身怀六甲,不敢过分悲痛。
只求赶紧回京,白素心等人,有法子能够续了独孤煜的性命。
离开京城的时候,酷暑时分。
外头游走大半年,回至京城,也已入夏了。
独孤文自是欢喜坏了,知两人回来,便要接回宫中。
独孤煜只道身份不便,叫独孤文在宫外给他们安置了一处宅邸。
他处处,都是为独孤文着想的。
退位帝王,再居宫中,确已不妥了。
无心之人,倒也罢了。
若有那宵小佞臣,传出些疯言疯语,于独孤文稳固朝局来说,是不利的。
毕竟当日独孤煜退位仓促,并未完全帮忙肃清整个朝堂。
便说那献王的拥护党众,如今蛰伏在朝中的,也有三四。
当日献王诸子不得贤名,独孤煜以此为由断了他子嗣的帝王梦,献王由此造反,终落个不得善终。
可却有那愚昧之人,还在那竭力扶持其诸子。
这些人在朝中也有爪牙,只是隐蔽太深,根系扎的又稳当,独孤煜在位,霸权政策许过的一两年就能拔除干净。
然如今的独孤文,便是那软壳螃蟹,便是想行帝王霸权,“横行霸道”却也还要顾及自身实力。
是以,贤臣良将辅佐之下,他也需得给三五年甚至更久,才能真正将这朝堂整顿到一片清明。
便是不说这些心存叛逆之臣,就说当今的辅政大臣之中,也有许多足够独孤文棘手和矛盾的。
旁的不说,便是四大家族之首的魏家,也便是魏青莲的母族,就够叫他头疼的。
魏家一向趋利前行,当年扶持独孤煜便是看中他的价值。
伺候独孤煜顺利登基,她们用魏青莲稳固了魏家在蓝照国绝对的权势。
如今,独孤煜退位,深感家族势力无所依仗的他们,为了继续稳固自己的权势地位,所能做的便是扩张在朝中的权利。
魏家许无叛逆之心,野心却是大到无边。
想要踢掉独孤文,重新迎回独孤煜的心,不可能没有。
是以,独孤煜退,便打算退个干干净净。
他还让独孤文封了一个王,叫闲王。
只愿落一身清闲的王爷。
独孤文赐他的府邸,挂上闲王招牌那一日,临夏亲自在门口指挥。
“歪了,歪了。”
再怎么清闲,这门面不能给人懒散的感觉。
奴才仔细挂好,不断询问:“夫人,如何了?”
“差不多了。”
皇后未亡,独孤煜未赐休文,是以,府上上下,以妾称“夫人”两字,呼唤临夏。
临夏以前甚是介意什么妻啊妾啊。
如今,全然不在意了。
虚妄称呼罢了,比不上那人实实在在活在你身边。
白素心已住进了闲王府,奉的是独孤文的旨意,却也是她自己愿意的。
太医院终究难容她一届女子,这一年多独孤文自古无暇,也不能处处照拂她,以往宫中还有娘娘小主捧她的场,独孤煜退位后,除了皇后和先帝太妃太嫔以及几位公主,这宫中便再无什么金贵女子了,她待在宫中,同他们这王府名字一样,闲的很,自也同以前一样,再次受到了各类排挤。
她在府上住着,临夏也安心些,虽然这些日子看来,她对独孤煜的病一筹莫展,无非只能开点凝神静心或者养气补血的药。
但,独孤煜吐血起来有个能商量的,能行事之人,总好过她一个人手忙脚乱,心怀苦闷吧。
“夫人,如何了?”
奴才又问。
临夏扭着脖子往后退了几步。
上头奴才忽然惊呼:“夫人小心。”
却原是她退的太后,走到了阶梯处,后脚跟半悬空了。
她倒能稳住,纵然身怀六甲,却也是有武功根底的。
不过身后一双手托了一把,省了她自己发力。
回头一看,是独孤煜,他今日出去会友方归,看来甚是愉快,满目神采。
“怎的不小心些。”
“没事,回来了,累不累,看这牌匾,挂正了吧?”
他只随意看了一眼,道:“左侧一分。”
那奴才忙调整。
临夏一看,道:“我指挥半天,不消你一句,还真的看上去顺眼多了,快进去吧,日头毒的很。”
“你也知道日头毒,这入夏了,天热,不要出来晒着,叫厨房熬点酸梅汤,你近日不是想喝这口嘛?还解渴消暑的很。”
“酸儿辣女,我只怕怀了个男孩。”她道。
“男孩女孩都好,只要以后孝顺你。”
临夏心口一疼。
笑容都染了几分苦涩。
他如此言语,无非是盼着她好好活着。
其实,有孩子之后,便不会再想着同他一道去了。
那是他血脉的延续,她自认有责任将他抚养成人,日后也好同他有个交代。
人生数十载,有人走的早,有人走的晚,到头来另一个世界总能相遇。
而活着的人,远比死了辛苦。
那孩子若是生来就无父无母,只是想想,便觉得抱歉而心疼。
她勉励笑道:“进去吧。”
进了宅子,此处不大,独孤文原先赏了甚大一座庭院,独孤煜没要,自己点这座三进三出的小宅邸,连个花园都是迷你版的,都及不上隔壁户部尚书府的花园十分之一分大。
可屋子小了,人靠的近了,心里也就暖了。
进屋坐下,吩咐何嬷嬷去娶酸梅汤。
自回来后,原先临夏宫里用的那些人,除了白玉,小庄和何嬷嬷都带来了闲王府。
白玉自己没愿意来,原着被独孤文调去了未央宫,给独孤文当了贴身婢女,大抵是欢喜留在独孤文身边,是以没出来。
至于何嬷嬷,得知临夏回来便自请了出宫,独孤文当然是答应的。
小庄也跟着来了,比起临夏先前看过的小胖庄,又宽了一圈。
不过倒还是灵活勤快,这些时日闲王府一应布置,全是他一人前后操持忙活,颇有了管家风范。
临夏以前所愿,是周游天下。
如今所愿,便是所有珍惜的人,都在身边,日日相见。
这愿望,比起周游天下,更为简单,却更为美好。
入秋时节,临夏肚子八个月了。
身上重,夜里不得安眠,腿脚时常抽筋。
独孤煜夜半总是起来,仔细给她揉着腿。
有时候看到他和常人无异的面容,总觉得死亡这两字离他很是遥远。
偶尔他咳嗽一声,却是提醒了他,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而比独孤煜恶化的更快的,是魏青莲。
过了中秋,宫中行了大丧之钟。
夜半三更的,把人给敲醒了。
临夏和独孤煜四目相对,心里皆然有数,这是个什么声音。
果然,五更时分,宫里来人了。
“闲王,魏皇后殁了。”
魏青莲至死,都不愿意离开皇宫,不愿意摘下她皇后的桂冠。
然称之皇后,已是不妥。
是以宫中人人皆称呼她一声魏皇后。
如今行了大丧之钟,那也是皇后尊享荣耀,独孤文算是顾全了她的体面了。
魏青莲死了,独孤煜进宫去送了她最后一程。
临夏没去。
在家里等到天黑,独孤煜回来时候,神色疲倦。
“几时下葬?”
“按皇后制落葬,停灵三天,就送入皇陵。”
临夏其实想不明白:“你回来她不是不知道,你也没说过不让她进闲王府,少年情分你对她终有牵挂我是知道的,我也没想着阻她。她为何不回来?她可是盼着同你生死同葬的,如今,她入后陵,岂还有同你同穴而眠的机会。”
“不是她不回,是阿文没让她回。”
临夏意外:“皇上没让她回,不是她自己不愿意摘掉皇后的头冠?”
“阿文为的是你。”他道,又补充,“我也不想她回来。”
所以说来说去,魏青莲这魏皇后,也并非真实独孤文给她一个体面,分明是桎梏,只枷锁,是不得解脱。
魏青莲和独孤煜服用了同样的药,纵然她身体底子比独孤煜差,可独孤煜之前吃过锁阳女贞丸的解药,毒性发作了烈,她死了,那他呢?
临夏的心口有不安疼痛起来。
独孤煜看到她揉心脏便知,她在想什么。
关于死亡,两人早已说好,不再逃避了。
他轻轻拥住了她:“别怕,我如何也会撑到孩子出生那天的。”
临夏鼻酸,外加心酸:“你走了,我要怎么办?”
“好好活着,好好养大我们的孩子,那锁阳女贞丸困了我半世,不过却让我等到了你。夏夏,看着我。”
他捧起她的脸颊。
临夏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低头,亲吻她的泪珠:“若是快乐,活一两日也够了,若是不快乐,长久活着也是妄然。我自小到大,没有几日真过的遂心如意的,自知道自己不过是母后领养之后,报恩和自卑便终日环绕着我,之后的事情,你全然清楚,我的父皇,我的母后,我的生母,没有一人,是真正爱我的。只有你,夏夏,只有你的到来,在我昏暗的生命中,投入了一抹灿烂的阳光。人在黑暗中待的太久了,以为会忘却阳光的温度和亮度,然而,你那光束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贪恋上了。我这辈子,能遇到你,已然知足。解了那锁阳女贞丸,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更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夏夏,我无非是个俗人,我也想要延绵血脉,谢谢你,夏夏,我爱你。”
亲吻落到嘴唇上。
苦涩的泪水,竟也有些甜意。
待松开,她努力扯了个笑容:“余生太短,我们做个约定吧,来世不见不散。”
“来世不见不散。”他道。
如此说,临夏却不觉得满足,松开他拿了纸笔写下:“得先跟你约法三章。”
“何样三章?”
“首先,你再给我娶这么多试试,我分分钟不甩你。”
落于纸上,两行字: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同心不相离。
他笑:“只等你一人。”
“其次,你得给我一个像样的婚礼。”
该怎么写呢?她咬了笔头。
他接过了她手中的笔,温柔一笑,在纸上落了四行字:景星焕彩耀闺房,吉日佳辰合卺觞,宝眷情欢鱼得水,月圆花好配天长。
写的真美的,光是想象同他交杯喝合卺酒,便盼着来世转眼即至。
“最后,莫要,不认得我了。”
他落了四字:断不相忘。
是,断不相忘,他不会忘记她,她亦不会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