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德其人据说也是个世间罕见的怪才,和他堂兄裴公道一样,主打走的是口耳相传的天才路线。
在去年的科举中,裴子德据说几乎风头无二,先是乡试,县试连中二元,后来又在殿试的试卷写了一篇关于“何以养民”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据说圣上阅读后连连赞叹,他也就此拿了第四名。
由于前三名分别是户部尚书的嫡长子,西面湎乡侯家的次子和郭虞的某个远房外甥,且基本都已经是年近四旬的老考生了,所以这个第四名分量可谓举足轻重。
眼下北境三郡封了北川侯,自然要从朝廷再调一些人过来。朝堂上那些老油条知道北川侯初来乍到,又深谙周恪己为人耿介,必然会和本地世族产生些过节,便都推脱不想来北川,可这裴子德却自己请命说想要来此。
我听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本来是挺高兴的,无论是裴公道从中出力,还是这位裴子德自愿跟随,都是恪己大人明良的佐证。不过后来唐云忠嗑瓜子时候给我讲了个八卦,说这裴子德在巴渝一代有个别称叫“坦荡狂士”。
这个别号由来已久,据说发生在裴公道入仕前。当时裴家已经穷到无法吃饱饭,还要凑钱让裴公道去乡里考试,裴家不堪重负,有想让裴公道放弃科考的想法,结果裴子德当街脱下自己的衣服,坦坦荡荡敞怀说要“卖衣助兄”,被两边父母阻拦后痛骂长辈短视,要断送堂哥的前程。这件事后来被湎乡侯知道了,于是湎乡侯便资助了这对兄弟。
所以裴子德才会与湎乡侯之子同年科考。
这个第四名含金量实属相当高,加上他资助兄长早有善名,据说朝中都判断他是否会接替南调的堂兄在户部的职位,却没想到他居然主动请缨来到北境。
“公道师弟知我不善账目户籍清算之事,身旁又无可用之才,故让堂弟子德前来助我。此举既为子德之忠义,亦为公道之筹谋。他们兄弟二人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我这无才之人,我无以为报,唯有造成大业,方能不辜负他们今日的心意。”
周恪己招贤纳士,以礼待人,心胸开阔,不拘小节。听闻裴子德要来满心只有欢喜,然而我跟唐云忠唠嗑的时候却对这个故事有了几分补充。
“这个裴子德,他好色成性。”唐云忠咬着果子,神态里略带几分犹豫,“我是从唐家军底下一个兄弟那边知道的——这人好色出了名的。他当年在京中大放厥词,说驭女如驭马,越烈越得趣,这话说得想要向他提亲的那些世族都纷纷放弃。这人据说考试前一夜还在花柳地睡着,当真是不要命的。”
本来我还挺期待来一个类似于魏郃魏大人那样既靠谱又沉稳的成年人。毕竟魏郃大人办事极为妥当,为人面面俱到,年纪又稍长于我们,要是能来一个这样的人,周恪己身上担子也能轻不少。结果来的居然是这么个人……
我极其怀疑要不是巴渝那个地方的风水就有点问题,要不然就是这裴家确实有点东西,怎么这堂兄弟俩都能做到在办事上一把好手,在生活上惹人沉默。
“这驴叫虽然高亢激昂,但是在尾调中似乎隐约带了一些婉转之意。”我坐在牛车上,一时没拿准主意是下车还是不下车,只觉得伴随着那种越来越高亢的驴叫,内心想逃跑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方群被吓得也有些不知所措,转头问我:“姑姑是什么意思啊?可是这驴叫声有古怪?”
我拍着胸脯只觉得很有些胆怯,下意识往后坐了一些:“这不像驴叫,像人叫……”
——北川侯府眼下共有十人左右,除去唐云忠两名护卫,侯府的几个仆役。眼下能肆无忌惮的唯有恪己大人、小将军和初来乍到的裴子德……
这驴叫莫非是……
“放歌狂饮边城外!日月山川入我怀!”那驴叫忽然转调成了高亢激越的歌声,吓得我和方群隔着门都不敢说话了,齐刷刷坐直了起来,“经纶筹谋不足贵!立业建功只朝夕!”
方群听得云里雾里,只是怯生生凑到我身边:“姑姑啊,这……这人是不是有些?”
里面的歌声一个转调,声音里透着一股畅快的笑意:“赤心义胆草堂住,千载风流陋室间!蒙荫受恩展襟怀,莫叫年华空对酒!哈哈哈……”
我被那人隔着门都笑得浑身毛毛的,不由得拍了拍身边的方群:“方护卫,要不等他们吃醉了咱们再进去吧,眼下可不是进去的好时候。”
方群似乎早有此意,连连点头:“姑姑说的是,姑姑说的是。”
我听着那透着三分醉意的笑声,不由得摇摇头,小声吐槽:“这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忽然里面安静了下来,好一会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门内传出:“门外可有佳人偷听?”
我一愣,跟着仿佛被人发现的狸子似的警觉起来,那后门忽然被打开,一个鬓角戴着花的青年一个踉跄靠在门口上。他眼中含笑,目光盈盈如一汪春水,眯起眼带着几分醉意上下打量我一番:“啊,美人为何不下车进屋一叙啊?”
我寒毛直竖,倒是方群反应更快,一只胳膊拦在我面前:“大胆狂徒,谁允许你这样和许女官说话的?”
“天,是天让我这样说话的。若非天偏要分出男女,天下何来孟浪之词啊?”他一声大笑,摇摇晃晃从门板上站起来,差点一步跌在地上,“哎哟!险些摔着了。”
我瞧着他喝得糊糊涂涂的模样,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活该。
唐云忠从里面跑出来,一个箭步架住了那位狂士:“真是个祖宗!什么玩意啊!”他一脸苦瓜相地看向我,“阿梨你可算回来了,这家伙就是裴公道的堂弟裴子德。”
我抽抽嘴角点点头:“看出来了,不然还能是谁呢?”
唐云忠大约是被挣扎得不耐烦了,在裴子德后颈劈了一个手刀,看着他倒在自己肩膀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总算能收拾他了,要不是恪己大哥拦着,我早就把他绑起来揍一顿了。哎,他没冒犯你吧?”
我一声长叹,托着下巴看着狼狈不堪的唐云忠:“习惯就好了。这可真是个狂才啊……”
我们进屋之后,周恪己看起来也是疲倦不堪,扶着额头坐在一片狼藉的筵席之中,瞧见我似乎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只微微点点头:“阿梨回来了?”
满屋都是酒香,地上泼洒着深褐色的酒渍,满地的杯盘狼藉,仿佛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暗杀似的。我见着触目惊心,小心绕开地上好些泼洒出来的酒:“这动静,也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啊。”
“当真是狂士啊。”连一向持重少言的周恪己也忍不住了,摇着头默默叹了一口气,“云忠,你扶子德坐下,我已经遣人去煮醒酒汤,等会儿让他喝点汤再睡下,否则明日要头疼呢。”
唐云忠一脸不服不忿,似乎对照顾这个醉酒疯子的任务很是不满意,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大喊了一声是表示不满。
周恪己交代了那边,又让下人上了一个坐垫:“阿梨今日匆匆赶回,想必也是有急事吧?”
我也顾不得感慨裴子德这厮,连忙将沙子沟村的事情向周恪己和盘托出:“恪己大人今日未曾见到村中惨状,臣女也算真的见识到什么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孩子就睡在母亲尸首旁,五六岁的小姑娘,却连一件蔽体的衣服都没有,那妇人也是横死家中,就好像牲口一般毫无尊严。大人,我眼下同你再说起来,都觉得不忍心。”
“这附近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
周恪己从唐云忠那边接来地图,摊开在案几上,我顺着今天的路指过去:“就是这里!”
“这山坳之地确实难以发现,纵使受了欺负,也没有其他办法……真是糟糕,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周恪己连连叹气,“粥铺可已经搭起来了?”
“大人无需多虑,我已经让袁大哥在那边留下帮忙。今日带的米足够四百人吃三天的,量是管够的,眼下那边的百姓大约都已经吃上热粥了。”我说到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然而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那边实在过于偏僻,又赶上了狼患,眼下私田也去不了,狼群还经常入村滋扰。这光是发粥怎么能解村中百姓之急呢?”
“到底是因为田地被江家占了。”周恪己叹息一声,转头嘱咐,“云忠,狼患一事周遭除了这个村子肯定还有其他村子也深受其害,这般情况可好让唐家军帮忙?”
唐云忠眼珠子一转:“大哥,这事儿本来唐家军到底是不好弄的,不过倘若狼群侵犯到我军营附近,这便好办了。眼下我叫方群去给赵敢传个话,让他安排两个兄弟放点消息就说狼群干扰放哨,这样我们就能派人去解除狼患了。”
“如此甚好。”周恪己点点头,“那狼患一事便交给云忠了。”
“我办事,大哥放心。”
周恪己对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去库房里找找,我应当还有几副剑穗,帮我挑几件送给你身边亲近的几个兄弟,这些事情上他们帮忙许多。狼患关系百姓民生,需根除之,但是叫唐家军兄弟们小心些,你们是大越北防,不可伤了自身。”
唐云忠爽朗一笑:“大哥说的哪里话,我们唐家军要是收拾几只野兽都得负伤,那还奖赏什么?我必要罚他们!至于奖赏,大哥现在的家底比我还薄,还是攒一攒吧。奖励他们的事情我自会去办,大哥无需忧心。”
周恪己欣慰地点点头:“到底是一方名将,军营的事情你比我熟悉多了,那便全交给你了。”
“是!”
周恪己解决了一件事情,面对地图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只不过,沙子沟村的问题根源还在于占地,这要怎么解呢?如何让江樵把地还给村民呢?”
提到这个事情,我们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眼下最要命的问题就在于北川侯为圣上新封的地方侯,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北川侯的具体职权和对地方的把握眼下都是含糊其辞,北川太守前几年抱病归乡后北川大约有三年都是江樵在当一个所谓的“代太守”。
周恪己眼下既没有权,也没有钱,那些世族又并非愚钝,一旦北川侯起势得权,他们势必不能入今日一般监守自盗敛财于乡野。眼下一个个都装傻充愣,只当周恪己这北川侯是个空架子,自己手里的权钱都不分出半点。
“北境荒凉之地,天高皇帝远,早已习惯了各自为政。眼下就是圣上给侯爷撑腰,命令这些人把权力交出来,怕是他们都不一定愿意。更何况……”我说到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周恪己神态黯然,似乎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大约刚刚想开口给我打气,忽然一阵大笑声打断了我们的思路。
“哈哈哈,不想着如何能破解困局,怎么如今反而枉自嗟叹起来?”被唐云忠丢在旁边的裴子德兀自坐起来,摇摇晃晃伸了个懒腰,“白日梦一场,仙人抚我顶。睡得真是舒服啊!一时间到底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
我眼下看着他都头疼,话都不想说。到底还是周恪己好脾气,示意两个下人递过来一碗醒酒汤,自己起身走到裴子德身边端给他:“子德,醒了的话先把这汤喝了吧?至于府内之事明日再做商议。”
“侯爷,侯爷……”裴子德小声喊了一句,脸上带着几分醉态笑了起来,“百姓之事只争朝夕,侯爷为何要子德明日再谈?不过是区区百亩土地,如何还需要等到明天,子德已经得了办法,只待明日一早,子德自会让那江家将土地悉数奉还。”
周恪己一愣,下意识看向我与唐云忠。我挑着眉表达我的不信任,唐云忠则挠了挠脸,撇嘴不做任何回答。
“子德有何妙法?”
裴子德摇着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我有何妙法,大人明日便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