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梨你疯啦!阿梨不可鲁莽!”我话还没说完,这君臣俩(非正式)一个二重奏直接把我接下来的宏图伟志全部打乱了。
“唐云忠你口水喷我脸上啦!”我绝望地用手遮挡着脸部,闭上眼躲避唐云忠扑面而来的怒叱,和附带的唾沫攻击。
周恪己难得脸上也有了几分脾气,看那神态感觉仿佛他正在蠢蠢欲动想要关我禁闭呢。
我正在纳罕自己怎么会有这么极端的想法,毕竟周恪己素来都是温和宽厚的,他怎么可能会干出拘禁我自由的事情,我俩是事业上的好搭档又不是演什么巧取豪夺呢:“你们别急着反驳我啊,你们看我刚刚说的是不是有这么个道理?”
“阿梨!”
一声呵斥吓得我一下嗓子里话都卡住了,回过头惊魂未定地看着周恪己,只见他脸上难得半分笑意都没有,脸色冷硬得好像当真是朝堂上那些无情的家伙。反应了好一会后我脾气也上来了:“大人干嘛这么大声!我哪里做错了!”
唐云忠原本还有几分怒意,眼见着我跟周恪己针尖对麦芒冲起来了,他反而声音小了起来,探头脑袋地左边看看,又右边看看,哼哼唧唧小声嘀咕:“你们先都消消气,好好说不好吗?”
我这人本来气性就大,周恪己这人属于平时宽厚,骨子里又是一把倔骨头,眼下我俩一句不合怼了起来,谁还能顾得上唐云忠:“哪里做错了?那老人背后是谁阿梨知道吗?若有人以此设计,阿梨你要怎么办?”
“若大人当真不放心,我可把时间地点告诉大人,大人派人接应便是。凡事哪有万全之策?大人知道朝堂的规则,却不知与这些草莽白身结交的办法,若步步试探锱铢必较,他们怎么会相信在下?唯有以身涉险,方能知对方究竟是何方人物。”
“那就非要阿梨你去做吗?难道这世上是只剩下阿梨你一个人懂民心了吗?”
“打小在市井里长大,这三教九流的人物哪个不生病的?我打小就和他们接触,怎么也比大人懂得多一些吧?这事情我做不合适吗?”
“眼下又不是温贤阁,什么事情都要阿梨你以身犯险吗?我和云忠不会,难道其他人也不会?眼下可用之人如此之多,为什么阿梨还要一意孤行?”
我一怔,忽然觉得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好!大人现在不用拘束在温贤阁,大人现在可用的人多了,我这不起眼的小女官自然没用了是吧是吧?”
“你!”周恪己一怔,气得脸色都有些泛红:“你,分明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如此作践我的心意……为何要这么伤我?”
“大人有大人的心意,我便没有我的心意了是吗?我从前起便有着些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功夫,眼下正是用的时候,大人却说用不到我。是啊,普天之下谁当真不可替代了?臣女何尝不知道这天下找过去,比我能言善道的不知多少。但是大人,旁人能做又如何?旁人能做便是今日我不可做的理由?”
“此举危险!”
“旁人做也危险!大人除非说出这事儿错了,不该这么办。那我自然讲道理!危险的事情,我去危险,旁人也危险,那为什么不是我?”
唐云忠在旁边局促地咬着手指,偌大的身体蜷缩起来,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只能小声地在中间若有似无地打圆场:“好啦好啦……大不了我找个人在暗处保护着嘛,干嘛吵架啊。你们俩居然能吵得起来,真是吓人。大家和气点不好吗?”
我和气不了,我上火着呢:“此事是我发现的,我为何不能去?”
“阿梨不懂防身的功夫,这种事情如何应该你去?阿梨不许去,只在侯府中等着,我自然有事情拜托,何必纠结在这种地方,做自己不擅长之事。”
“大人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的,不妨说清楚,省得你们在外忙碌,我一人坐在这里忐忑焦躁,又不知道做什么好。”那种无所适从的拘束感一旦倾泻一般压在我身上,我除了想要把它拨开便再没有其他想法,“这样的冒险从前又不是没有,运气好了这些人可都是我们的兄弟父老。如此重要之事,大人借旁人之力,难道就不怕旁人能力虽强,确难有我这般用心吗?”
“此事我已经定下,阿梨休得再言。”
“此事我亦已经定下,大人休得多虑。”
我说着,干脆连招呼都不想打了,就要去唐家后巷看情况,结果我还没踏出门半步呢,一只手就拦在我的身前:“阿梨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做什么?”
周恪己,眼下真是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冷笑一声,扭头不看他的方向:“我去做什么关大人什么事情?莫不是我做什么都还要与大人报备不成?”
“你我已经有媒妁之言,妻子去哪里不应该报备夫君吗?”周恪己自己说完,大概也觉得有几分古怪,就这么抵着自己的下巴,焦躁苦闷地皱起眉,自己不知道纠结了多久,抬起头就赌气一样把后面半句话吼完,“从今日起,阿梨要去哪里,必须报备到我这里!如若阿梨不愿意如此,就……”
“就?”我脑子嗡嗡的,提高声音,“就什么?”
我们两边彻底赌气对上了,周恪己抿了一会嘴唇,好长一段沉默后背着手一挥袖:“就不要再出门了!从今往后有本侯允许才可出门!”
……我炸了,在沉默中彻底炸了。
我甚至不想跟他说话了。侯府眼下就来了四个下人和两个家丁,听到我们这边的动静都来看热闹,见我跟拦不住一样往外冲几个人也不敢拦住,我就这么一路疾步走,畅通无阻地冲到了大街上。
干燥空气里扑面而来的一阵带着暖意的微风一下把我吹醒了过来,一抬头就看到边城城关的房檐上挂着一颗由奶白转向明黄的太阳。我默默地捂着脸叹了一口气:“……还是冲动了。”
我并非不理解周恪己的心意,他害怕我受伤的心意我稍微一反应也就知道了。但是居然说什么要拘束我自由,真是让人恼怒。
边城比起京城都更加干燥,眼下八九月的天气还是颇为凉爽的,唯有晚上风有些大,我这下河人最初来这里的时候还有几次干得流鼻血,眼下还要在房间角落摆一盆水。真是处处都透着不爽利和不适应。
不过一旦稍微适应了,便也品味出边城诸多奇诡景致的开阔苍凉,就是一轮落日,总觉得这里的黄沙土城上高悬的那一枚,似乎比京城下河的看起来都要更小一些。我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背手叹气,身旁来往的百姓形色匆匆,大约是要赶着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关闭的城门。
犹豫片刻后,我转身朝约定好的巷子走去。
说老实话,要说和周恪己吵架后悔,我更多后悔我自己不应该以那种态度对待周恪己,而不是吵架本身这件事。吵架是一定要吵的,我早先就意识到反正这事儿不可能太顺利地过去——从温贤阁出来后,周恪己再也不会有那么被动的时候。
他就是再怎么温柔开明,他依旧是是被当做太子抚养长大的。善良也好、仁厚也罢,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周氏皇族的那一部分性格在。再说了,在这件事情上,更加古怪的其实是我。周恪己今后最少也是个君侯,也没听说哪个君侯家的夫人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
古往今来都没有的事情……
“不过人活一辈子,何其短暂,为什么偏偏是我非要被拘束在后院呢?”我郁闷地想着,“今日可叫人替掉我做危险之事,明日可教仆役替掉我做脏活累活,最后可不就能找两个年轻柔顺的姑娘把我替掉吗?”
这世道,缺了谁都不是什么大事情,这一点我深以为然。正是因为什么事情都能被轻易取代,所以人只需做自己觉得值得的事情就好,何必非要去纠结是否一件事情非我不可?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走到巷子里,四周倒是清净不少,我原本还有些忐忑万一那个老人没来怎么办,万幸老人蹲在地上,也是有几分忐忑地左右张望着,见到我匆忙站起身:“女菩萨,您可来了!”
我心里也有了七八分底气:“如此看来,那位为你们出谋划策的智士,大约也愿意赏光见在下一面?”
“先生见到手帕,只让我送这封信给菩萨。”老人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战战兢兢地掏出密函递给我,“女菩萨,这就是先生让我带的信。”
我答应了一声,打开密函:“久闻许女官高义善良,欲往而见之。今日戌时城中东北角帝君庙中,若姑姑不嫌弃粗人鄙贱,可单独前往,有要事相商。”
我拿着信,反而生出了几分忐忑:这人好生奇怪?我在宫中虽然颇有些恶名,但是眼下还没能波及到民间才是,怎么这人上来就给我带高帽子?
这一想,我又觉得事情越发诡异起来。按照我往日瞻前顾后的性子,眼下第一反应就是应该去找周恪己和唐云忠商量商量,然而脚还没迈出去呢,我先想起来刚刚的事情。
——倘若真的告诉周恪己了,他能允许我去?
要是今天以前我应该是半点疑虑没有的,我们同为战友,相互信任,不管以后身份如何变化,他是好人我也是。然而今天我才意识到,大事信任不代表小事每件都首肯,细节上我们从来没有用过寻常世间男女君臣的方式相处过,所以眼下我别扭,他也别扭。
“要不自己去吧?”虽然想到了诸多危险可能,但是一旦真的能促成合作,像老伯这些农人大家都愿意来种地,那么屯田基本的鹅人力和田地都有着落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可不能就这么白白错过:“我知道了,多谢老丈。”
戌时,城门紧闭。
本来应该有更夫打更报时的,不过大约是边陲之地秩序比不得京城,晚唯有几个巡查在街上晃荡,大部分时间就坐在角落里发呆或者打瞌睡。
我早一些时候到了城东北角的土地庙,那土地庙浸透在夜色中很是破败可怜。庙宇的轮廓在昏黄的月光下若隐若现,墙体斑驳剥落,长满青苔和藤蔓,一些石砖已经残缺不全,断壁残垣堆积在角落里生出青苔。庙门半开半掩,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残破的神像斜倚在墙角,被尘埃和蛛网覆盖,昔日的神圣光芒早已黯然失色。摇摇欲坠的案台上,烛台和香炉已经生锈发黑,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角落里传来风吹过时发出的悲凉呜咽声。
一只模样像极了老枭的鸟停在屋檐上,我在门外踟蹰了很久,入夜的寒冷很本能的恐惧让我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咬牙切齿地给自己打气加油了半天:“反正也是最后一步了,何必在此踟蹰?”
这么哄了自己好一会,我才心怀忐忑地走了进去,烛台上一点影影绰绰的火光只能照亮神像周遭一圈,我走到蒲团边上,深吸一口气:“许梨已经只身前来,不知英雄何在。”
“从来天下无公道,世间何处有英雄?”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我吓得倒退两步,被蒲团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见供奉神像的莲座上,从破败的神像背后闪出一道高大的黑影,他从高处一跃落在地上,走到我面前,躬身抱拳:“久仰许女官高义赤胆,今日幸得相逢。在下袁豺,泰山下一山民而已。”
当真见到之后,我心里的忐忑反而退去不少,在接着昏暗的烛光看过去,只见对方眉眼刚毅沉静,气度不似一般人:“周壮士,我且先问你,你从何处听过我名?”
周豺抬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我。
我接过荷包,一愣,那角落里小小一个梨子再熟悉不过了:“你是泰山登山路上那两个孩子的哥哥?”
“自泰山起,一年未曾得到机会感谢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