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惊蛰时节恰好是千秋节,也是当今陛下的寿诞,这一天各地都会进贡奇珍异宝,宫里自然也是热闹得不行。今年据说比起往年都更加热闹,因为是圣上大衍之年,阵仗格外吓人,礼部早从去年六月就在鯀山修建祭台,初三子时祈福仪式便已经开始,从六监都能看见鯀山上浓烈的火光彻夜不熄。
六监这两天压根没有时间做平日的工作,连休息也顾不上,每日寅时不到又是一匹马车送到六监先清点,在往里面送去宫里,珍贵的便送往大盈库,若是普通些的就再送到宫外库房里。也有些大家世族坐着马车来送礼物,不过他们一般会从正玄门的偏门进去,我们这东直门大抵进来的都是各州府送来的贡品。
我揉着脖子一个不留神,从小马扎上翻了下去:“哎哟!”
杨姑姑坐在最前面的小板凳上无奈地看了我一点:“阿梨你慢一点,这么毛毛躁躁让宫里管事的看了多不好,你们扶她一下啊。”
两个同僚捂着脖子跟半身不遂一样站起来打了个晃,还不忘身残志坚扶我一把:“这捡礼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那边去拿个膏药贴一下!”姑姑看我们这一帮人都一副霜打的茄子的可怜模样,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抻了抻胳膊,“快了快了,据说就剩下最后三个州府的东西在路上了,都是山高路远的,想来东西也不至于很多。”
我们这几日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开始检查药材,都是各地上供的进补珍品,需要一份一份看过去。汪月檀那边更惨,布料成衣堆得比山都高,这两天看见制衣局的都气若游丝。不过我们都还好,六监眼下最惨的是宠物所,各地进贡的各种活物天不亮就开始叫,好些水土不服的叫得格外凄惨,加上排便喂食的问题,这几天宠物所还没到门口就是冲天的臭气,她们还要挨个笼子检查有多少死了有多少还活着。
短短几天功夫,宠物所已经累倒了七八个女官了。
唯一不用面对寿礼的膳食堂也没好到哪里去,每天都有各地世族轮番进宫拜寿,寿宴还不能马虎,都要是极其有派头的功夫菜,御膳房和膳食堂的灯每天亮到半夜,游莲天天顶着一身烟熏火燎的油烟味道回来,倒在床上一句话没有就睡着了。
“正玄门又来了一帮域外使臣呢。”太医院也跟着过来一起挑拣,其中一个话多些的年轻医官干活顺道说起了早上听到的八卦,“好像是高昌的使臣,带了好大一个笼子,里面坐了一个美女,说是要献给圣上的宠物。”
“怎么能拿人当动物呢?”我身边一个同僚摇摇头,似乎对此很不满意,“尚书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应该爱人敬人,才能国祚绵长啊。”
“他们那边才不讲这个呢。那边就是谁力气大谁就是老大,能把底下的人当牲口。”小医官似乎也不太看得起这种行为,不由得摇摇头,“不过咱们圣上太威风了,正玄门那边百国来朝贺寿,那可壮观了,据说蕃坊都住不下,只能把西市里面几个酒楼租下来,朝廷给钱,把使臣安排在那里住着。”
这几天不只是各地的奇珍异宝被送进了大盈库,还有各地的奇人异士也被送到宫里供圣上娱乐。若说当年我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没有什么认识,这几天的极致奢侈却让我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举国同欢、万邦来朝。
一阵尖锐仿佛杜鹃鸣叫一般刺破了其他礼乐,我们均被一惊:“这又是哪里啊?这动静也太大了吧?”
“好像是草原那边的。”消息最灵通的太医被吓了一跳后又低下头去,“前天我听说有一伙人到了京城,各个膀大腰圆的,手上还拿着一种羊哨,说是草原赶羊用的,吹起来的声音方圆十里都能听到。”
我身边的同僚瞠目结舌:“那么响,不把羊吓死了?”
身边人一直捡拾药草,忍不住也加入了聊天:“据说那边人可少了,只有响才能让人听到,声音小了可听不着。说起来,那个部落好像还是个女首领呢,真是新鲜。”
正说着话呢,正阳殿那边声音越来越响,好像还开始擂鼓了,锣鼓喧天不知道有多热闹。我猜可能是博戏表演之类的,毕竟每次草原上有使臣过来都免不了演一场
正低下头打算继续分拣药材呢,就听到外面一声大喊:“许姑姑!”
我纳罕抬起头,就看到赵敢穿着一身神武营铠甲在司药监门外探头探脑:“许姑姑,你可在吗?”
赵敢照道理怎么也不会到六监来,我本能觉得有些奇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灰,走到门口一拱手:“赵尉官,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杨姑姑跟我一起走出来,见赵敢一身神武营打扮,恭恭敬敬行了礼:“军爷贵安,不知军爷特地来司药监所为何事?”
我两边一看,连忙为赵敢介绍:“这位是我们司药监的掌事杨姑姑,赵尉官有什么事情大可和杨姑姑说。”
“哦,是掌事姑姑,那就更好办了。”赵敢从怀里抽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支断掉的箭,只留下了箭头的部分,“姑姑可否帮我们看看,这箭头是否有毒?”
杨姑姑和我具是一惊,一时间不敢说话。赵敢把箭头又递过来一些,声音又低了不少:“这是早上送到小将军帐中的,我估摸着是挑衅我等。”
我有些担忧:“小将军现在何处?”
“正准备与草原勇士博戏,这次来的草原部落似乎叫契骨,他们的可汗崩逝后由太后辅佐小可汗,那位太后可不是好对付的。我来神武营之前数次与她手下勇士交手,极其不好对付。小将军骁勇善战、屡建奇功,我怕这太后会接着这个机会加害小将军。”
杨姑姑闻言也严肃起来,她接过箭头凑近闻了闻:“倒是闻不出什么。”接着犹豫了片刻,手指在箭头上轻轻按了一下,略带些忐忑送进嘴里,扭头就把吐了出来。
我连忙进屋拿了水袋出来,杨姑姑接过水袋又吐了好几口。我扶着她的肩膀,有些担心:“姑姑,可是乌头毒?”
杨姑姑捂着嘴,好一会没有说话,半晌才微微摇摇头:“味道像,不可大意。这事情需要赶快告知陛下啊!”
“早上小将军已经发了迷信去正阳殿了,我这是拿到密诏才来的。今天这么多使臣都在这里,贸然怀疑随意处理的话,场面不好收拾,眼下只能先让你们司药监和太医院处理着。”
我和杨姑姑对视一眼,也明白此事不好处理。杨姑姑向来办事沉稳麻利,她拍拍我的手臂:“阿梨,你与小将军原先就认识,眼下你先带着药箱去小将军那边候着,要问起来就随便找个理由搪塞掉。军爷麻烦再去太医署跑一趟,找太医鉴王书言,王大夫虽年轻,对药理颇有研究,您找他先看究竟是不是乌头毒,我在这里安排下,随后赶到。”
“如此安排甚好,我这就先赶去太医署。”赵敢一抱拳,复又朝我点点头,“小将军就拜托姑姑了。”
我背着一个小药箱一路小跑顺着偏路绕到正阳殿后面,两个内侍带着一堆神武营兵士在那里拦着,看到我连忙叫住:“你是哪边的?前面不能去了!”
我点头哈腰:“两位大人贵安,小的是六监司药监司药女官许氏,神武营的赵尉官方才来司药监说唐小将军要和草原勇士博戏,咱就带了药来,防止两边受伤。”
那内侍瞥一眼我,神态漠然:“可有唐将军手信?”
“未曾,皆为口谕。”
“那咱不能放您过去。”他收回目光,看都不看我一眼,“兹事体大,姑姑没有手信,咱哪里敢放行呢?”
“那劳烦二人大人帮忙通传一下可否?”
“哎哟,咱这边离不开人呢。”他们上下打量我一番,半侧过身:“姑姑回去等手信吧,若姑姑事情真的要紧,后续手信自然会传到你手里的,到时候咱再给您放行。”
我急得嘴皮子上火,心里知道这两人是堵在这里要银子呢,可我身上一时间没有带,眼下就是一身干活的粗布打扮。
就在我左右为难之际,忽然眼尖地看到里面六皇子从殿旁走过,我着急地喊了一嗓子:“六殿下!六殿下!”
内侍恼羞成怒,直接把我推得倒在地上,药箱都翻倒撞在我自己额头上:“混账东西,谁允许你在这里高声喧哗的?”
话音未落,就听到六皇子声音传来:“什么事情?”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冕服,,头上戴着冠帽,那布料不知道哪里定制的,在阳光下居然能隐隐反射出暗色的纹路。我平时见他们几个人穿着圆领袍居多,乍一看他这么像模像样的我还有点陌生:“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