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赤木大赛在万众期待中开始了。
举国上下闭市歇贾,各卫星镇在广场、镇中心隆重地架起了擂台,延续着一场对弈攻守的狂欢。
其中,要数荻国王都卫兰城最显得气派。
只见王宫城门外,以木桩搭盖起了一半径十尺的圆形擂台,外围用木栅栏团团围住,上面绑着喜庆的红色绑花,旁边是一独立的小高台,上面站着一个中年褐发男子,他穿着表演用的荻国礼服,独袖上刻着繁复的金缕花纹,另一只手赤膊,只手腕处戴着一同样花纹的腕饰,礼服主体上黑下红,极具冲击力,马头靴尖角微微翘起,他手里举着一个里窄外宽的圆柱形器具,放在嘴边同擂台下拥拥挤挤着围观的市民们说道:“素呢素哇的系木送呼系撒王城了是哎,啪撒尼嗯无砸!(一年一度的赤木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稍安勿躁!)”
市民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兴奋交谈着。
荻王自王宫内乘车缓缓而出,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他们嘴里唱着统一而又和谐的歌曲:“哇坎呜呜啦……迪斯卡呜呜啦……”
一曲歌罢,荻王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用荻语对众民说道:“今日赤木大会,除了要选拔出我们卫兰城最勇敢无双的战士,也是要为我最心爱的女儿,疏桐小郡主觅得一良人!我宣布,此战最后的胜者便是我荻国的驸马!”
话音未落,喝彩声复又从人群中爆发。
参赛的武士们兴奋得两眼发亮,这简直是一举富贵的大好时机,不知谁有这样的好本事和好运气能在此战中脱颖而出。
擂台两侧的响起了“咚咚咚”的击鼓声,现场霎时笼罩着紧张的气氛。高台上的主持者对着众人问道:“斯下额?(谁先来?)”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男子凌空一跃入擂台,以左手交叠至右肩,向荻王行礼后道:“无亦撒!(我先来!)
”只见那男子两侧头发剃光,只中间留了长长一撮,编成麻花辫垂在脑后,浓眉扁鼻,厚唇长耳,人中处留着略长的八字胡,手上握着一对铁锤。
另一手把两弯刀的男子紧随其后道:“无系额额是!(我来会会你!)”
二人很快交战开来,一刀一锤水火不容,但操锤者显然力气更大,占据上风,最后以锤一击另一人要害,那人应声倒地,在地上吐了两口鲜血便昏了过去。
两荻国士兵匆忙上前,以担架将那男子抬了下去。
胜利者在擂台上发出一声嘶吼,高举手中铁锤示威,等待着下一个挑战者。
一九尺男儿缓缓上前,轻松越过栅栏,走到操锤者前行了一礼。他摘下头上的羊毛毡帽,一条又黑又亮的长发垂了下来,他复又解下披风,一行一动颇为儒雅。
他身高九尺,整整比另一男子高出快两个头,形成压迫之势。
准备好后,他从身后拔出长刀应战。
铁锤挥来,他低头一躲,顺势抓住了那男子握铁锤的手一扳,男子丧失着力点,铁锤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复又将整条手向后扭,那男子脸色一变,五官绞动在了一起。他一按,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那人躺在地上,捂着右手,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哇咔咔!(好样的!)”荻王忍不住为这矫健的身手所折服。
这时,一束玉冠带,面容姣好的人亦入擂台,学着前人模样将左手放至右肩,行礼后道:“承让了。”定睛一看,那人竟是疏桐。
荻王一下便认出她,在观战台上哈哈大笑,帖木儿有些担忧地说:“对手高大凶猛,疏桐比武太危险了,我想还是……”
“不不,让她试试。”荻王阻止道。帖木儿不好多言,只得紧张观战着。
那高大男子上下打量着疏桐,左边嘴角微微挑起道:“撒类?(女子?)”
疏桐剑拔出鞘,指着那男子道:“女子又如何?输赢说话!”说罢便向那男子奔去。
那男子颇有意思地看着疏桐,以弯刀抵挡进攻。
疏桐先试探了两个来回,他身形高大,故而敏捷度不够,疏桐一个扫腿,攻击他的下盘,他躲过后一个回扫,那男子被绊倒。
男子反应倒也快,以弯刀撑地,很快调整重心,屈膝蹲在地上,这次他吸取教训,蹲在地上同疏桐交手。
男女力量毕竟悬殊,疏桐的剑架不住他的弯刀,尽管双腿抵住,仍然向擂台边缘滑去。
疏桐猛的一侧,抓住那男子的肩膀,一个倒翻跃到了男子身后,男子亦转身,继续胶着。
疏桐大病初愈,体力渐透,那男子抓住机会,很快挥刀劈来。疏桐躲闪不及,那男子唇角勾起,右手控制力极好,一定便连手带刀停在了空中,离疏桐白皙的侧脸不过几寸。
刀锋寒光一闪,疏桐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那男子态度暧昧地侧过刀,挑起疏桐头顶的束玉冠带,玉摔落在地上碎成两半,一头乌黑油亮的海藻般的头发散落下来,微风轻轻吹过,扬起的几根发丝拂过疏桐的脸颊,美得叫人忘记了呼吸。
那男子毫不掩饰地盯着疏桐,他后知后觉地行了一礼,道:“哇系斯无撒(姑娘好身手)!”
疏桐大方地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公子好身手,我甘拜下风。”
不管那男子露出疑惑的眼神,疏桐捡起地上的白玉束带,翻身下了擂台。
荻王骄傲地用荻语同众人说道:“方才便是小女疏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谁若是能赢得此擂台,便可迎娶小女!”
疏桐内心犹如毛线般拧成一团:这阿爹是怎么回事!没说一声就把我卖出去了……看来我得想个办法逃脱此“比武招亲”了……
那男子听说美人便是疏桐,握着弯刀的手更加有劲了,不可一世地看着擂台下的众人,似乎在示意着他的绝对力量。
“斯瓦嘞?斯瓦嘞?(没人了吗?没人了吗?)”高台上主持着的中年男子连声发问,只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迟无所行动。
说话间,一熟悉的男声响起:“那便让我来会会。”
只见一男子全身素色玄服,头上戴一玄色斗笠,黑色的轻纱遮掩住面庞,叫人看不真切。
方才获胜的男子心下十分疑惑,今年的赤木大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女子就是汉人?
站定后,那男子取下斗笠,棱角分明的五官从隐而显,疏桐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攸之,白攸之。
他掏出腰间佩剑,问荻王道:“若是我擂台胜了,荻王是否金口玉言,让您的女儿跟我走?”
荻王哈哈大笑道:“赤木神在荻国是十分尊贵的上神,以他命名的大会更是充满了神圣与崇高,我虽有所不舍,没曾想此会竟有汉人参加,但此言既出,定不会食言!”
“那便是最好的。”白攸之冲荻王点点头,眼神飞快地掠过疏桐,在她身上停留着几分深意,很快又将注意力转回了那男子身上。
那男子虽连续交战多会,体力有所消耗,但仍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几个回合下来,二人皆没占到对方便宜,观众们竟渐渐自发形成了两大派别,一类“爱国派”,看好高大男子的超强武艺,在底下声嘶力竭地为他加油呐喊着,一类“颜控派”,看好白攸之衣袂飘飘儒雅轻巧的模样,认为凭他的本事和武艺能够战胜对方。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男子见没有进展,心下十分焦躁,用尽十二分力气一刀刀砍向白攸之,快准狠不容反应。
白攸之聚精会神地以佩剑抵挡,一路且挡且退。
突然间,那男子一声怒吼,以全身力量将弯刀压将下去,脖颈因为过度力量的嘶吼而青筋暴起,如同一只暴走的狮子。
白攸之吃力不住,单膝撑地,人渐渐低了下去。
那男子乘胜追击,另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了白攸之胸口。
白攸之眉头一拧,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啊……”疏桐大惊失色,不顾赛场秩序径直要冲上擂台,去搀扶白攸之。
白攸之目视前方,却举起另一只手,示意疏桐不必过去。
疏桐又焦又急地停住了脚步,在原地不住张望着。
白攸之用左手虎口擦了擦唇上残留的血渍,浅笑一声,慢慢又站了起来。
“斯拉无库,西塞边大!(擂台比武,点到为止!)”那男子亦心有顾虑,对白攸之说道。
白攸之悠然说着:“我们中原擂台比武,向来是打到对方出了擂台才算输,此刻我方站在擂台之上,且我也没有认输,故不算输。我们再来。”
男子看看荻王,又看看主持人,举起弯刀进入了戒备状态。
白攸之复又和那男子交战了几十回合,弯刀向他砍去时,他都因强大的力量而被向后震退几步。
疏桐从未见过他如此。他冷静,智谋,善于以最小的损失取得最大的利益。可如今,他竟如此执着而又不甘,明知道自己要输,却还是一次次逆行而上。
“白攸之!”疏桐大叫道:“可以了!白攸之。”
刀剑相交之声乒乓作响,挥剑挥刀极快,剑气吹动鬓间的碎发,白攸之手被割伤,玄色衣物难见血迹,豁开的口子却隐隐现出了小臂间的肉。
白攸之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狼狈地站不起身子。
“白攸之!”情急之下,疏桐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穿过木栏,跨过擂台,搀扶起地上的白攸之。
“疏桐。”白攸之口中含着鲜血,含糊不清地叫道。
“你别说话了。”疏桐的眼泪滴在他的袖口,晕开了一朵黑色的莲花。
“我……咳咳。”白攸之猛的咳了几声,复又吐出几口鲜血。
“斯过大西撒呼下剩拉相授哦是了,嘛可西是哦啊欸稳婆下是拉!(此次赤木大会的胜者已经产生了,无上的荣耀属于我们的勇士!)”主持人骄傲地说着,跳下高台,走上木制擂台,举起那男子的手,同擂台下的民众说道。
荻王缓缓起身,敬佩地看着那男子,将属于荻国最高荣耀的金属刀具送给那男子,男子喜形于色,连声谢过荻王。
“你忍耐一下,我这就去叫巫医给你医治。”疏桐心慌意乱地说着。
白攸之已然没了意识。
“你不要睡,白攸之,你不要睡!”疏桐一边将他的胳膊架在后脖颈上,双腿用力撑起他,拖着他往王宫内走去,一边急声唤着:“谁允许你来荻国的?谁又允许你参加赤木大会的?凭什么你把我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当初让我冒充宝扇的也是你,让我独自出使荻国的也是你,如今你又来找我,这算什么……”疏桐一边说一边哭着。
“疏桐。”帖木儿自看台下,走到疏桐身边。
疏桐吸了吸气,对帖木儿道:“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他扶进去。”
“他是谁?”帖木儿一边蹲下身子,将白攸之背在身后,双手卡住他的腘窝,向王宫内走去。
“一位故人。”疏桐低垂眼眸,只说道。
“他伤得可不轻。”帖木儿边走边说道,“我们直接去巫医那儿?”
“好!”疏桐点点头。到了巫医处,没曾想他竟然外出采草药了,另一位女巫医此刻据说在外给人接生,无人在内。
疏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帖木儿说道:“你把他外衣褪下,小心伤口处,若是衣物黏在伤口上,便先用剪刀剪开,听见了没有?”
“好。”帖木儿小心翼翼地解开白攸之的腰带,按照疏桐的吩咐进行。
“然后,再去烧几壶热水。”疏桐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帖木儿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
疏桐行至后院,嗅着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草药香味。
刀剑伤,宜用金疮药,我需要雄性猪油、松香、麝香、黄蜡、樟脑……
疏桐先是闻到似有若无的麝香,向东边走去,果然在第三个木架子上看见阳光下如土一般的麝香粉,她更加冷静了几分,用手捻了一小把,用衣物兜住,继续寻找下一味药材……
找齐之后,她将所有药材混合一起,细细研磨,装进空瓶中,匆忙赶回屋内。
此时,屋内热水已然烧开,帖木儿也将白攸之的外衣褪去。
几道鲜红的口子如一道道深沟裂痕,触目惊心,伴随其侧的是轻的红的紫的淤青。
“先清理伤口。”疏桐一边说着,用热水将伤口渗出的黑血擦去,然后对帖木儿道:“这是我新配的金疮药,你将它均匀地洒在伤口上。”
“能不能行啊……”帖木儿咽了咽口水,将信将疑地问道。
“能行。”疏桐清晰干脆地回复道,那肯定的模样叫帖木儿相信了。
“你先上药,我再去抓几副内服的药。适才给他把脉,脉象沉而弱,内伤很是严重。你小心不要碰到他。”疏桐继续说道,匆匆而出。
她将抓好的药材亲自放在锅中熬煮,用蒲扇扇着风,火苗在锅下跳动着。
“药已经上好了。”帖木儿对疏桐说道,“这样吧,我去后山直接将巫医寻回来,你看着点他啊。”
“好。”疏桐点点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方碗,将中药汤汁尽数倒入其中,锅里便只剩下一些黑黑的药渣。
她端着满满一碗药行至白攸之面前,可他伤势过重,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疏桐只得端起方碗,小小呷了一口,弯腰贴住他的唇,将药送了进去。
唇凉凉的,软软的,像是贴在一团云。
许是这药顺着食道淌了下去,苦涩的气味让昏迷中的白攸之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疏桐又含了一大口,难闻的气息灌满了她的口腔,她低身贴住他的唇,微微发力将中药送入攸之口中。
她离他很近,近到无法聚焦,只能隐约感受到他清浅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颊,还有他身上的温度。
终于将他的药喂完了,疏桐检查着白攸之的伤口,只见他的身上布着许多疤痕,或长或短,新伤叠着旧伤。
疏桐不由得抚摸着他的伤口,原来这御查院御首,虽不比镇北大将军戍守边疆,却也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啊……
门外吱呀传来响动,疏桐连忙将手抽回,故作镇定地望向门外,两个身影闪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