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步子顿滞,看到节南时一愕,又漾漾笑开。
“小山姑娘。”
“泮林公子。”
为了对应王泮林对她的四字称呼,节南自觉也算得上绞尽脑汁。
她双脚收起,在三寸宽的岸栏上轻巧立直,俯(鄙)视(睨)之,“这身缩头缩脑的行头当真不适合你。”
王泮林手拢袖的姿势不换,笑目欣悦,“某还担心小山姑娘凤来遭险,如今姑娘能安然回返,实在庆幸。”
她说东,他道西。
节南偏头一笑,又正眸讥诮,“我也很庆幸自己能活着见到九公子。孟长河的军棍即将打到我身上的那瞬间,还以为死定了。那时候的我啊,真希望拉着九公子一块儿死。”
王泮林清朗的脸庞毫无愧疚之色,“小山姑娘过谦,以你的能耐,别说天马军,就算百万大军对阵,亦可进退自如。”
哈?!节南笑露白牙,“敢情在公子看来,我是活该的。”
“欸?小山姑娘千万别如此曲解,某不过是对姑娘极有信心罢了。你瞧,事实胜于雄辩,姑娘不是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了么?”
“……我要是再没出现在你面前?”
“那该是你我缘分不够,各走各路,我当遥祝小山姑娘一生平安。”
“……也可能是上了你的当,被你害死的。”
“小山姑娘切莫拿已经过去的事诅咒自己。”
“……”
节南这辈子还没活得很长,但以为自己已经遇足形形色色的人群,能做到不惊不奇,应付自如,想不到眼前这位居然让她无言以对。
“也对,都怪我,怎么这么命大呢,真是——”想了一会儿,节南重整旗鼓,“那就同九公子说说如今的事情?”
王泮林居然走到节南身旁,靠栏而坐,“好。”
节南则蹲了栏,目光与王泮林的双眼齐平,不能让这狡猾的家伙躲在自己视线看不见的死角,“我听小柒说,九公子保管着我爹的遗物。现下我既然回来了,就请公子还给我吧。”
王泮林望着节南的眼神就好像多稀有,“小山姑娘说的话,王某听不懂。我何曾保管过你爹的遗物,明明是烧毁了你爹的遗物,柒姑娘亲眼所见。否则,你找堇大先生也可。他亦在场。”
节南撇笑,“九公子,小柒是个贪吃鬼,吃起东西来眼睛里就瞧不清别的,更何况还烟熏火燎,遮了她的眼。”
“小山姑娘,抱歉,已经化为灰烬的东西,我无法还给你。”王泮林微笑,总是幽幽带冷的墨眸,在阳光映下呈现不可思议的金澈,面庞那般高洁无瑕。
节南怔了怔,一眨眼,王泮林还是那副难以捉摸的样貌。
“九公子既是安阳王氏子弟,可知……”她说到一半,闭起嘴,笑得些微苦涩。
问什么呢?这人五官酷似,身材同高,分明得王家儿郎。即便长得如此相像,也许还一起长大,知道那人很多事,但就算王泮林肯说,与她又有何用处?
节南回神,与王泮林的视线对个正着,没察觉他眼中一丝探究,就瞥开了自己的眼。还是少看看王泮林为妙,这人似乎很能惑心,哪怕散发着“我在使坏,你别上当”的刁气。
“小山姑娘喜欢我十二弟?”王泮林歪接节南的话。
节南长吁一口气,“谁能不喜欢十二公子呢?”
她还是离王家儿郎们远一点好。他们血脉相连,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处,王楚风温雅谦谦,王泮林云玉朗容,还不知安阳那边有几位数字王郎,或也风度翩翩,或也才华洋溢,或也虚怀若谷。
那就太可怕了。
节南庆幸都安是大城,城大,才遇不上。
突然,节南想起自己来找王泮林的目的,暗叹差点又给这张脸骗过去了,干咳一声,“九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不还我么?”
王泮林漫不经心,“小山姑娘,我当真烧了。”
节南沉眸,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看着王泮林——的脑袋瓜,“我且再信你一回。不过,若让我知道九公子又骗我,到时我一定揍得你面目全非,没脸见人。”像这种拿一张好看脸孔招摇撞骗的家伙,最好面子。
“好是好——”王泮林应得逍遥无事,“不过,听小山姑娘的口气,好似能随时找到某一样,可惜某居无定所——”
节南笑了,却眯起叶子眼来,“不,九公子是要回家去的。”
王泮林愕然,才觉节南话里有话,肩上却是一沉。他看过去,见一只细美素手搭在自己肩膀。
“小山姑娘——”
话未说完,王泮林突然让节南的左手轻松一掰。
两个人同时朝后倒,眼看都要掉进河里,节南双脚勾住来舟橼,伸手抓住王泮林的背心,就跟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人拎到舟上。
身体随小舟乱晃,荡上来的河水弄湿了新买的棉袍,王泮林又好气又好笑。他张口要说话,迎面却来一团布,堵得他噎气。他的霉运到此却不算完,不讲道义突袭他的小山姑娘,还拿绳子绕了他几圈,将他绑得结结实实。
然后,脸色青得像冤鬼,功夫好得像仙灵,做事蛮得像恶霸的某姑娘,非常悠哉地撑开竹篙,沙沙的嗓子好不宛转动人,“让我送九公子一程。”
那刻,王泮林仿佛瞧见一座巍峨大山,当头压下,不但动弹不得,还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回到包船甲板上。
王泮林跳转身来,俊脸因嘴里塞满布团而变得滑稽,眼睛却笑朗开来。
节南抬起一脚,将王泮林踹上甲板,毫不留情地回答了某人的最后一点不死心,扬长而去。
等堇燊收到消息赶回船上,看王泮林五花大绑歪髻散发的狼狈样子,才知属下说法并不夸大,那位小山姑娘真本事,真下得去手。
堇燊拿掉王泮林嘴里的布团,并不打算松绑。
“松绑。”王泮林凉笑道。
堇燊不动。
王泮林垂眼,嘴角撇出一丝兴味,“如今不是你们要我回去,而是我自己要回去了。”
堇燊沉吟,半晌后为王泮林松绑。
王泮林瞧着肩头上的脚印,抬手,缓缓拍净,眸深似海。
成翔内湖上,各路艺人正演精彩绝活。忽然燃起一大朵缤纷烟火,燕子姑娘坐在花千之上,飞荡至湖心船台,一支绝妙无比的轻歌曼舞,美得令人惊叹。
群情激奋,欢呼如潮。
节南攀上树,对坐在树杈上的小柒轻声道,“明日一早的船。”
柒小柒晃晃腿,从脖袋里掏出一根糖人,递给节南。
就等新年到。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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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