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蔡巧珠找不到吴承鉴,只猜到他是出去办事了,等了一夜也等不到三叔回来,到了天明,人困顿的不行,便在屋内小床上挨着睡了——自从吴承钧大病以来,她就让人在内屋另安了个碧纱小床,好方便夜里随时照顾夫君。
一觉睡醒,都已经过午了,这是她过门之后从未有过的事——她自嫁入吴家以来一直谨守妇道,何曾日上三竿未起身?不过最近吴家多事,却也不会有人来怪她。
蔡巧珠服侍着吴承钧清洗一番,看着碧桃给丈夫喂了药,又去看光儿,儿子却正在午睡,光儿这段时间也因为家里的变故而不大安稳,但小孩子毕竟不大懂事,所以倒还能吃能睡,两颊婴儿肥未退,看着光儿梦中磨牙的可爱样子,心中不由得一痛:“孩子,孩子!就不知道你这般好日子,还能过几日!”
她之前有丈夫遮风挡雨,这时丈夫病倒,家里又遭逢前所未有的可怕局面,心志反而一日坚似一日,这两天泪水都不怎么流了,摸了摸孩子,退了出去,在院子中梨树下发呆。
蔡巧珠颜色中喜白色,果中喜梨子,花中爱梨花。和承钧搬到这个院子后不久,素知她心思喜好的吴承鉴,一次外游恰好看见这株梨树,因觉得这树长得好,就不远二三百里地设法移种了过来,期间又是车、又是船的,不知劳动了多少人,为了让这树移种之后能活,又将此树周围的泥土挖了半船回来。
果然移植之后,此树依旧欣欣向荣,一如在原地时一般。每年二三月,遍树梨花开满,花香雪瓣飘满整个院子,竟成了整个吴宅最漂亮的景致。
不过也有一桩不美:梨花是白色,白乃丧色,梨又与“离”同音,所以富贵人家,多不喜在家中种梨的,以其不甚吉利。
这事先是在一些妈子婆子口中彼此相传,蔡巧珠也听到了些,她的性子,是不希望被人落口实的,且也真怕给吴家带来什么不吉利,虽然爱极了这一树梨花,却还是对吴承钧开了口,让他把树给移了。
但吴承钧却是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事的,听了之后一笑置之,不让移树,吴承鉴听到原委后,又将那两个碎嘴的婆子收拾了一顿,从此满宅子的人再不敢说这树半句坏话。
这时蔡巧珠望着梨树,想起丈夫这般宠着自己,小叔这般为着自己,上边公婆宽厚,膝下光儿孝慧,往日有多甜蜜,今日就有多悲伤,越想越伤心,却还是忍着眼泪,不愿哭泣,因她已经明白,哭泣无用。
忽又想:“梨者离也……难道真被那两位妈子说中了?”
想到丈夫或者寿将不永,这不是离吗?
想到自己若出事将要与父母远隔,这不是离吗?
想到光儿也许真要被发配边疆,这不是离吗?
想到伤感处,再忍不住,说道:“去叫人来,明天给我将这棵树给铲了!”
连翘碧桃面面相觑,不敢问不敢否,只得应是。
吴承鉴在花差号上吃了午饭,铁头军疤来禀,说佛山那边已经将人手练熟了,问三少什么时候要调人过来。
吴承鉴问:“练了多少人?”
铁头军疤道:“开了六个夜粥场,每个夜粥场五十人。”
广东自明中期以来就一直尚武,朝廷虽然禁兵,但民间一直练武风起十分浓厚。但民间练武,自然不可能像脱产的雇佣式士兵一般以习武为业,只能在业余练拳练器械,白天还是要出去讨生活的,就靠着晚上这段时间。
练武耗体力,所以又不得不比普通人多吃一顿补充营养,所以晚上练武之后便需要吃顿夜粥——故而“吃夜粥”在广东话里就成了练武的代名词,广东人如果说自己“吃过夜粥”,那就是自己学过武术的意思。
这时吴承鉴听说开了六个夜粥场,每场五十人,这可就是三百人手了。如果配备上器械,同等数量的绿营士兵未必抵挡得住,若以这帮人为班底,再一呼啸,聚集个上千人都不在话下。
他不由得笑道:“这大概攻陷南海县衙也成了罢。”
“三少放心。”铁头军疤说:“几个夜粥场很分散,并不在一块。”
佛山学武的风气冠宇广东全省,境内不知多少个武馆,大大小小的夜粥场常年都有百数十个,这五个夜粥场分散各处便不显眼,也不会招了官府的忌惮。
吴承鉴又问:“蔡家拳那边什么反应?”
“他们也在召集人手,”铁头军疤说:“显然是有些怕了。”
“人就不用调进南海了。”吴承鉴道:“从佛山到南海,两个时辰就到了,急什么。嗯,倒是最近几日,派出些人去,挑挑蔡家拳的场子,闹出点事情来。但不要闹大,就做出你要逼蔡家拳老大出来认怂的姿态。可以伤人,不要致残致命。”
铁头军疤道:“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周贻瑾忽然道:“你领了最后一笔钱,以后就不要来花差号了。”
铁头军疤愕然不知何解。
吴承鉴笑道:“因为我要众叛亲离了。你钱都到手了,人也召集了,仇怨也要能报了,还理我做什么?你拿到了好处就走,这是人之常情。”
铁头军疤叫道:“三少这是什么话!如果这次不是三少提起,铁头的仇怨早就放下了。往后我只要能留着一条性命奉养老母,其他的事情,早没心思了,但三少又给足了我给老母养老送终的钱——往后我的性命就是三少的了。我就是三少的棍子,三少指哪里,我就打哪里。万一宜和行真的不行了,三少要充军,新疆宁古塔,铁头都跟着三少去。”
“好了好了,真是个实心人。”吴承鉴叹了一口气说:“不是说你真的叛我,是要让人以为你要叛我。”
铁头军疤只是心实,并不是蠢,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道:“好!”
他想了想,又说:“如今铁头手下的人手足,拳也练得差不多了,放着也是白放着,是不是派出一帮人去,找找惠州那批茶。”
“不用找了。”吴承鉴道:“到了今时今日,那批茶在哪里,我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哦?在哪?”铁头军疤说:“我这就带人去取出来!”
“现在还取不得,现在去了,茶也拿不回来,拿回来了,赈灾摊派的事情没解决,最后宜和行还是要搭进去。”吴承鉴说:“你把人手准备好,大概十天半个月后,就是动手之日。到时候走水路来。我会让疍家的船去接你们。”
“走水路来?”铁头军疤动容了:“茶在广州?”
“是啊,”吴承鉴道:“就在广州,就在南海治下,甚至就在离这白鹅潭不远的地方。”
铁头军疤走了之后,疍三娘进来说:“疍家的兄弟过来问,想要见见你。”
疍三娘是疍家人。当年疍家遭了大灾,年仅十七的疍三娘把自己给卖了,换了点钱粮药物给家人度灾,但她是疍家女,也没能把自己卖个多少钱,还是适逢吴承鉴看上了她,将她梳笼了,又给了她一笔钱,她拿了这笔钱救了整条疍家渔村。
这些年她虽然流落风尘,但只要疍家有事她一定解囊出手,有做不到的事情求到吴承鉴这里,吴承鉴也一定帮忙,久而久之疍家人便都知道这层关系,却只恨无能为报,这几年来,花差号上的河鲜海鲜,从来不用花钱的,然而这点小事又哪里能报得大恩呢。
吴承鉴道:“我们吴家就快要倒了,以后再帮不了他们了。他们还来找我做什么?”
疍三娘一听怒道:“你把我们疍家儿当什么了!这些年你明里暗里帮了我们疍家多少,我们口中不说,心里一桩一桩的可都记挂着,只恨你们吴家豪富势大,我们疍家穷苦没本事,没法报答你而已。但现在你们吴家既然遭难,疍家儿只要是能帮倒忙,哪怕代价是村毁人亡,却也在所不惜。我们虽然是水上人家,却也都知道义气为何物。”
吴承鉴连忙笑笑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激动个什么呀,来来来,喝杯酒顺顺气。水上人家的义气,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来来来,别生气了哈。”
疍三娘挡住了他手中的茶杯:“我大哥、小弟在外头呢,你……”
“他们我暂时就不见了。”吴承鉴想了想,说:“还有,你最近你让他们暂时别到花差号来了。到我用得上他们时,会派人去找他们的。”
疍三娘只说了一声“好”就出去了。
周贻瑾叹道:“三娘虽然流落风尘,却真是巾帼豪侠!”
吴承鉴撇了撇嘴,笑着说:“就是太豪侠了。当初我倒是迷上了她这一点,结果……现在啊,唉,她要少几分豪侠,多几分风情,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