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吴承鉴自己道明了来意,广兴一下子倒是松快了,坐到了椅子上,笑道:“看你先前那嚣张样子,我还以为你又有什么好筹码,说了半天,原来还是求饶来了。可你看你这个样子,有半点求人办事的模样没?”
“广兴大人太不会听话了。”吴承鉴说:“我说过,我不是求,是买。我出钱,你给货,真金实银的买卖,买家需要给卖家低头哈腰么?”
广兴笑道:“可问题是,这不是买货,这是买命啊,我要是不买,你这条小命,甚至你吴家上下……几口人来着……不管了,总之满门男女良贱,回头都得凉。等你们命都没了,那钱你们还守得住吗?”
吴承鉴也笑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那钱我们吴家肯定是守不住了,可这时候广兴大人你如果不出手,回头那钱可就落不到你手里头了。天子亲政,正是用人之际,北京城到处都得有几个爪牙犬马安插在要害位置上,远赴广东抄家的差使,十九落不到你广兴老爷头上去。广兴大人,我说的对么?”
广兴的脸色微微一沉,不言语。
他心里晓得吴承鉴说的没错——对吴承鉴来说吴家的身家性命比天还大,但对这个大清江山来说,广州一个商户人家,根本不值得皇帝在天地翻覆的关键时节,抽调心腹下去查抄。
吴承鉴又说:“广兴大人,您是去过广州的,西关街的金山银海,您就算没亲眼见过,听也听得不少了。我吴家的全副身家,您肯定是吃不下的,但哪怕只是吃个一两成,也能把您给吃撑了。”
他抬抬眼皮,看了这书房几眼:“别的不说,这样的四合院,买他一百个也还有找呢。”
“我广兴岂是贪赃枉法之人?”广兴哼道:“是否查抄吴家都好,罪脏之银,回头都要入库,不管是不是我去查抄,都跟我没关系。”
吴承鉴摩挲着手里头那个大碗,悠悠说:“没人让您广兴老爷贪赃枉法啊。但乾隆四十五年,和珅和大人倡议,官吏犯罪,可以钱代罪,视所交罚银之多寡,或免罪,或轻处——是为‘议罪银’之制。这是内阁、军机处上奏,乾隆天子准奏了的规矩。所以我们吴家只是想就着这条规矩,求一条活路。只是目前天子还没真正亲政,朝政还被和珅把持着,我们吴家就是想求活路也不可得,所以这才来敲您广兴大人的门——如果广兴大人肯帮个忙居中奔走一番,让我们吴家能够缴银免罪、纳款轻处。按照规矩,您这个中间人,我们总得有一份谢礼的。”
他不等广兴答应或拒绝,就说道:“广兴大人,您就算真得天子宠幸,可天子能直接给你多少赏赐?您心里清楚!富贵富贵,贵您肯定是会有的,这富还是得您自个儿去撒网捞鱼啊。像今天我的这桩事,以后您少不得要做的。如果不做,那就等着一辈子窝在这个破落院子里吧,难道您还真打算当海瑞么?如果愿意和光同尘,反正是行个方便就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那么送到眼皮底下的银子,何必为了怄一口气就拒之门外?再说了,过了这个滩头,往后就未必还能再遇到我这样的大鱼了。”
广兴听到这里,才是真正的心动了。
自己虽然忠于天子,可也的确从来都没打算做海瑞的,官场通行的事情,只要不犯忌,为之无妨。吴承鉴虽然嘴脸讨厌、言语刺耳,但这人办事从来都是拿真金白银开路的,在这方面名声极好,广兴不止听一个人说过,昊官流水般的银子泼出去眉头从来不皱一下的,所以他说要买命,那就是真的买。也正是看在钱的份上,这些年大伙儿也都不跟他计较——官场也罢商场也罢,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而且吴承鉴说的没错,像他这样的大肥鱼,天底下未必还能再有第二条,错过了这一桩,虽然吴家会没命,可他广兴也得眼看着到手的一座金山眼睁睁长翅膀飞了啊。
瞥见广兴的神色,吴承鉴反而停下不言语了,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好一会,广兴才道:“你现在被和珅看得这么紧,还能弄出钱来?”
吴承鉴便知对方已经入彀,哈哈笑道:“和中堂虽然精明,但京师和广州相距万里,他和中堂耳目再多,也没办法无时无刻将我盯死,他的手再长,也没法彻底遮住粤海湾的天。就连在这北京城内,他也看我不住呢,我这不是进了大人你的门么?何况是万里之外的广州!”
“听来倒有几分道理。”广兴道:“只是……若你真想议罪买命,你能拿出多少银子来?”
吴承鉴笑道:“那得看广兴大人要多少。”
广兴久在京师,紫禁城内的权谋他接触了不少,宫廷斗争的眼界不低,但粤海湾的商场他却把握不准了,在这方面的眼界其实是窄了,因此颇拿捏不好那个度,犹豫了一下,伸出了一个手掌:“这个数。”
吴承鉴笑了笑:“咱别打哑谜,还是直说的好,是五千、五万、还是五十万?”
广兴是大学士之子,在礼部行走过,又得嘉庆帝青眼,记录议罪银的《密记档》虽然没亲眼看过,但与大内权监、内务府大佬颇有交往,知道自“议罪银”制度设立以来,共有近一百宗议罪罚银案例,内务府共收得罚银五百万两,这么平均算下来,一桩约莫就是五万两,吴承鉴虽然是个大豪,但想想他被和珅盯死了,能拿出的身家未必还能是大头,因此伸出手掌的瞬间心里想的其实是五万两。
但吴承鉴开口问“五千、五万还是五十万”,他心里一个跳突,随口就道:“五十万!”这是狮子大开口的漫天要价了。
他正等着吴承鉴落地还钱,不料吴承鉴却问:“这是给广兴老爷一个人的辛苦费,还是后面打点所需的总数呢?”
这意思是真拿的出来了?广兴倒是吓了一跳,他说的五万是给他一个人的辛苦费,但如果是五十万……他想着若说是总数,那分到自己头上的钱就少了,若说是自己的辛苦费,只怕五十万却太多了,沉吟片刻,决定再诈一诈对方,便说:“自然是我一个人的辛苦费。”
吴承鉴含笑道:“那可有些多了。五十万我们吴家掏的出来,但再连同背后的打点,那笔钱可就大到没边了,对吧,广兴大人?”
广兴听吴承鉴的语气,似乎这个价钱可以商量,纵然压上一压,那也是突破了他原有的打算了——他前年盘下这个四合院,也只花了二百六十八里两银子,虽然中间有些人情因素,但就算算成三百两……刚才吴承鉴说什么来着?
“这样的四合院,买他一百个也还有找呢。”
竟似不是虚语!
一时之间,广兴只觉胸口微胀,说道:“若你说当是什么价?”
吴承鉴道:“广兴大人自己多少,背后的打点是多少,你们中间怎么分,我也不多问了,只一口价:二百万,买我吴门一家性命。如果可以,那就劳广兴大人辛苦一趟,代我奔走。如果不行,那我出了这个门就另想办法去。”
说完这话,吴承鉴就站了起来,只等着广兴颔首或者拒绝。
广兴深深地盯着吴承鉴,良久问道:“你真的可以拿出二百万两?”
二百万两啊……议罪银从乾隆四十五年收到现在,十七八个年头,内务府对满天下的贪官也才收了五百万,这一下就能收个一小半上来?
吴承鉴道:“作为诚意,我现在可以先拿出五十万来做定金,收到钱后,大人和大人背后的人再办事也不迟。”
广兴倒是吃了一惊:“现在拿出五十万来?你现在哪来的钱?”说吴承鉴在广州有两百万,他还是相信的,但这里可是北京城!
吴承鉴笑道:“广兴大人认为,我真的会空手进北京城么?若没有一点依仗,我也敢来?而我吴某人最大的依仗是什么呢?当然是钱啊!莫说五十万了,便是二百万,我现在也拿得出来。”
广兴惊讶道:“你带钱进京的?你把钱藏哪里了?”
吴承鉴不答,却道:“那么这笔买卖,广兴大人是准备接了?”
广兴沉吟片刻,道:“若你真的拿得出二百万两,好!我保你不死!”
吴承鉴脸上毫无压力:“行,那请广兴大人去跟背后的大人说一声,准备一个收钱的地址,然后告我一声,三天之内,五十万两白银就会奉上。”
广兴猛地厉声道:“吴承鉴,你这句话出了口,若是三天之内见不到钱,不用和珅出手,你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吴承鉴轻轻一笑:“区区五十万罢了,何必这么紧张。”
广兴见他应对得如此轻松,不禁就相信他真的拿得出钱,然而转念一想,对方竟然如此轻松就能拿出五十万两的话,那自己开的价钱是不是就低了?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一下子痒得难受。
“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广兴大人要先帮在下搞掂的。”
搞掂是粤语词,但广兴却是听得懂的。
吴承鉴说:“我在贵府呆了这么久,出了这个门,刘全的狗腿子只怕就要将我逮到哪里去了,若是那样,吴某就是有钱也没命给各位大人送去了。”
广兴沉吟道:“你若真能拿出二百万来,这条性命,放心,和珅拿不走!”
他吩咐吴承鉴暂时莫离开:“我去去就来。你给我等着。”又吩咐了老家人,除了自己,不论是谁,或者哪个衙门来了也莫开门。跟着就出门了。
广兴这一去,足足一个时辰都不见回来。高家的仆人做了一碗面端上来,吴承鉴也不客气,随手吃了,吃完之后,将院子里的躺椅搬到书房里头就睡起大觉来。
等到傍晚时分,门外忽然有了响动,不是广兴回来,而是有差役在外,急促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