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逊接到周助理的电话的时候,相当意外,甚至对方报上名字,他还一下子没想起来是谁。
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是邵群的助理。
周助理的语气相当严肃,让李文逊务必来深圳一趟,他的老板状态很不好,但是他不敢告诉邵家人。
李文逊挺惊讶的,问他怎么回事,周助理在那边儿沉默了,过了好半天,才说:“邵总的事我们当下属的不好乱讲,不过……是因为李程秀。”
李文逊当时就傻眼了,想起在北京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大家闹了个不欢而散,就知道邵群可能真有麻烦了,当下买了张机票就飞深圳去了。
小周用钥匙打开邵群家门的一瞬间,李文逊闻着一股浓烈的酒臭味儿扑鼻而来,差点儿把他熏个跟头。
他进去一看,压根儿没反应过来这能是邵群住的地方。
邵群虽然没什么洁癖,但是对生活质量要求很高,怎么会住在这种脏乱得跟狗窝一样的地方?
他踢开脚边儿差点把他绊倒的酒瓶子,试探地叫了一声:“邵群?”
小周指指里面:“在卧室呢。”
李文逊跟小周一起进了卧室,就见大床上歪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睡衣的扣子敞开了大半儿,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胡子拉碴的。这卧室窗帘都没拉开,整个屋子暗得跟晚上一样,而且显然很久没换过气了,那味儿就别提多难闻了,要不是能清晰地看到他胸膛的起伏,还以为床上躺着个死人。
李文逊“操”了一声,指着他道:“他这样多久了?”
小周皱眉道:“有个四五天了。李程秀找不着人后,邵总就不去上班了,也不出门,天天在家喝酒。我开始还不敢进来,后来觉得这么着要出事,就找人把门给撬开了。邵总现在迷迷糊糊的,怎么劝都不听,我也不敢让大小姐和老爷知道,只能叫李总来了。”
李文逊拍拍他肩膀:“你找我对了,这事儿别给他姐和他老子知道。”说着就走了过去,上去拉着邵群的胳膊粗暴地把人从床上拽了起来,啪啪就是两耳光。
“邵群,你他妈给我起来,看看自已现在什么德行。”
邵群半眯起眼睛,也不知道看没看他,就又闭上了。
李文逊冲小周说:“把窗帘拉开。”
周助理赶紧过去,把窗帘拉开了一条大缝,刺眼的阳光瞬时照了进来。
邵群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句咒骂,身子就想转过去。
李文逊扭头给小周撂下句话:“找个钟点工来把屋子收拾一下,这他妈是人住的地方吗?”说完李文逊就连拖带拽地把邵群从床上弄了下来,把人拖进了浴室,直接就拧开冷水往他身上浇。
邵群狠狠打了个冷战,这下子全醒了.
李文逊上去踹了他一脚:“赶紧醒过来,老子大老远过来不是为了看你这副倒霉样儿的。”
邵群靠着墙坐着,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是仔细地辨认了一下眼前的人,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哑声道:“谁他妈让你来的。”
李文逊没好气道:“我不来?我不来意思是让你姐来呀还是让你老子来呀,等他们来了,直接给你收尸得了。”
邵群伸手想去推李文逊手里的莲蓬头。
李文逊抬高胳膊,伸手拧开了热水,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浇:“赶紧把自已洗洗。”
邵群扶着墙,晃晃悠悠地就想站起来,嘟囔道:“洗个屁,再香他都不带闻一下的。”他屁股刚抬起来,脚下一滑,又摔回了地上。
邵群干脆不起来了,闭着眼睛靠着墙,眼圈下一片青紫,仿佛万念俱灰。
李文逊看他那不争气的样子就来气,随便抓起一瓶东西倒过来就往他头上挤。
邵群给整烦了,吼道:“你他妈干什么,滚,都给我滚!”
李文逊骂道:“就为了个兔子你他妈把自已弄成这副德行,邵群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邵群瞪着的眼睛一片血红:“你懂个屁,李程秀不是兔子,他,他……”邵群身子直抖,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用手抱住了头。
李文逊看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把水关了,半蹲下去,推了推他,问道:“你真上心了。”
邵群点了点头,哽咽道:“我这回完了。”
李文逊叹了口气:“谁不好看上,你看上他,人呢?跑了?”
邵群又点点头:“中国这么大,我他妈上哪儿找去,他一个月挣那俩钱儿……万一他出点儿什么事,我……”邵群肩膀微微颤抖着,用劲儿揪着头发。
李文逊“啧”了一声:“你这样不是办法,人跑了你得想办法找回来,成天喝酒顶个屁用,他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赶紧地,把自已收拾干净了,哥儿几个给你想办法。”
邵群摇摇头:“找了好久了……他谁都不联系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阿文,我这一天天的……活着跟死了差不多,谁能把他找出来,我能给他跪下……”
李文逊跟邵群是打穿开裆裤就认识的,什么样儿的邵群他都见过,耍流氓的,假正经的,不要命的,就是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伤心欲绝,跟天塌了似的。
他知道邵群这回是真栽进去了。
回想以前邵群跟他谈论李程秀时那副意气风发和倨傲的样子,跟今天一比,真是天差地别。人能把自已活到这份儿上,真不知道是可恨还是可怜了。
他一方面觉得邵群不争气,一方面也为他着急。
人不能老这样啊,再这样下去不是废了。
李文逊就劝他:“邵群,你不能这样,人还没找着呢,你就先垮了,万一他回来了,你让他看你这叫花子的样子啊?你振作点儿,赶紧起来把自已收拾干净,吃点儿东西。我把大厉他们都叫来,一起给你想办法,咱们就是把中国翻个底儿朝天,掘地三尺,也把人给你挖出来,行不行?你要再这样,给你姐你爸他们知道了,你要找他可就更难了啊。”
李文逊磨破了嘴皮子,邵群这才晃晃悠悠地起来,把自已清理了一番,换了套干净衣服。
他出来的时候李文逊看了他一眼就受不了了:“你他妈几天没吃饭了?瘦成这样,想活活把自已饿死啊?”
邵群充耳不闻,歪倒在沙发上,哑声道:“怎么找他?”
李文逊一边骂一边往厨房走,一开冰箱里边儿全是啤酒,气得他把冰箱门儿给摔回去了。
他一边掏手机一边冲邵群道:“就你这样,人还没找着你就先饿死了。”
李文逊给小周打了个电话,让他弄点儿吃的送上来,然后逼着邵群吃饭。
邵群还继续问:“怎么找他,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李文逊把吃的往他眼前一推:“有,有的是办法,你先给我吃了。”
邵群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
他勉强吃完了,就瞪着眼睛看李文逊。
李文逊抽了口烟:“我跟你回趟他老家吧,看能不能找着什么线索。”
邵群瞪了他一眼,“他没爸没妈,老房子都卖了,那片儿的亲戚也早就不联系了,能有什么线索。”
李文逊也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想想,他房子卖了,他妈埋的地方不能卖吧,说不定哪年他回去祭拜他妈,能给你堵着。”
邵群眼睛亮了亮,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妈的阿文……你真来对了,我记得李程秀说过,他老家有人帮着照料他妈的坟地,他每年给人家汇钱。”
邵群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了活气儿,就跟回光返照似的。
李文逊看他那样儿,摇了摇头,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按:“我告诉你邵群,这辈子你就傻逼这么一次吧,再有下回,我真一巴掌呼死你算了。”
邵群好几天没吃饭了,一吃东西胃里就烧得慌。
他也顾不得这种事了,抓着李文逊就说赶紧出发。
李文逊心里的小火苗噌噌往上冒。他从北京过来连一脚都没歇呢,直接跑郊区来拯救失足青年了,现在屁股底下凳子没坐热,就让他再飞回去,不带这么大玩儿活人的。
“你以为航空公司也是你家开的,想什么时候有飞机就什么时候有飞机,有种你就跟你老子说你要用军用飞机地毯式搜索你那小情儿去。”
邵群骂道:“你啰嗦什么,万一他今天回老家了呢,万一他现在就在了呢。”
李文逊白了他一眼:“他妈的忌日不在这时候。”
邵群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他退学的时候好像是三四月份,他妈是几个月之后死的。”
邵群继续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以前跟他一个学校的,只要记性好,都差不多能想起来,因为当时临近中考了,老师组织学校的学生给他捐钱。”
邵群身形顿了一下,坐回了椅子上:“捐钱……”
李文逊抽了口烟,表情有些不自在:“你后来出国了你不知道。他退学是因为他妈住院了,好像是喝酒喝的,瘫了。他不是优等生吗?学校派人去找他了几回,意思是让他坚持,眼看就升高中了,学校可以每个月给他补贴生活费。可他到底也没回来,听说天天打好几份工,还借了很多钱,根本没时间学习了。后来学校就组织了一次捐款。说来好笑,他在学校的时候,没人把他当个事儿,他退学了,老师把他的悲惨身世一渲染,反而有人同情他了,争着比谁捐得多。”
邵群听得身体渐渐冷了下去。
李程秀当年的事情,他从小周嘴里确实听过一些,当时只是觉得他挺坚强的。但是去调查他的事儿,到底是当时急于把他弄到手,特意做给他看的,哪会真的往深了想,转眼他就忘了。可是现在再从李文逊嘴里听来,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个事不关已的事他能记那么久,肯定是印象极为深刻的。
他听着听着,就开始心疼李程秀。
他越接近李程秀,就觉得自已对他的认识越浅薄。
他以为李程秀软弱窝囊,李程秀确实没什么男子气概,但他却可以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养活自已和瘫痪的母亲,如果换成是娇生惯养的自已,他未必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
他想起自已总是嘲笑李程秀像娘们儿,他现在才真正觉得,李程秀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如果他有家人,他或许不能给家人创造多么富足的生活,但是他绝对会不遗余力地负担起每个人的生活,即使他自已跪在地上,也会把别人的重担扛在肩上。
就像他和李程秀在一起的时候,李程秀没钱没势,却是十分努力地在用他力所能及的方式对他好,对他全心地付出。
可是自已做了什么呢?
邵群面上一片颓败之色。
他把李程秀当成了可有可无的玩物,把他的温柔和爱慕,践踏得一文不值,把他所有对他的好,都当作了理所当然,然后理所当然地挥霍,丝毫不珍惜。
他突然就有种感觉,他觉得李程秀的离开,也许不仅仅是因为他要结婚,而只是对他失望了。
这就是报应吧,邵群想。以前他没有想过对李程秀好,只是一味汲取着他的温柔,等到他幡然悔悟,想要对李程秀好的时候,人家已经不要了。
如今李程秀走得如此坚决,躲避他的决心已经再明显不过,哪怕当初他还心存一点侥幸,觉得李程秀也许对他还有感情,现在也只剩下了一片灰暗的绝望。
李文逊见他不说话,一看他惨白的脸色,就知道又刺激着他了。
李文逊叹了口气:“我叫你别急着去,一是我记得他妈的忌日,离现在至少还有两三个月,二是你要自已想想,你就是把人找着了,接下来呢?你能干什么?”
邵群愣了一下,闷声道:“我没想好,但是,我肯定不让他受委屈了。”
李文逊哼了一声:“邵群,别说兄弟打击你,他要还愿意跟你,这委屈能不受吗。你结婚了他就跟你掰了,难道你为了他,一辈子不结婚了?”
邵群微微抬起下巴,眼睛明亮地看着他。
李文逊一下子从椅子里坐直了身子,讶道:“你真这么打算?”
邵群撇过脸,“我还没想好怎么把我家那边儿搞定,大不了我就跪大门口绝食,他们反正不能弄死我。”
李文逊骂了一声:“邵群你他妈疯了吧。你现在是为了他要死要活的,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傻,万一过几年你那股劲儿过了呢?万一有一天你看着他又怎么看怎么腻歪了呢?就为着这个跟家里闹翻,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邵群面上是浓浓的悲伤,眼神却很坚决:“你不说了吗,我就傻逼这一回,这一回就够我傻逼一辈子了。你别劝我了,你没碰上这么个人,你不知道恨不得把自已心挖给人家是什么感受。”
李文逊摆摆手:“得得得,别恶心人了。你真中邪了你。”
邵群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道:“咱们赶紧走吧,晚上还有飞机。”
李文逊叹了口气,抓起外套套在了身上。
小茶杯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后,李程秀就又开始四处奔波着找工作了。
本来以为自已肯定又要回厨房干了,但是这次颇为意外的是,有个小的货运公司聘用了他。
这公司的会计怀孕了,毫无预兆地就突然辞职了。公司虽然小,但是账目很琐碎,会计又只有一个,她一走就很麻烦,李程秀来得巧,老板一看他以前给那么大的公司干过,当下就把他收下了。
李程秀回家的时候,兴奋了一路,这么多天来阴翳的心情,总算有所好转。
他路过家附近的菜市场的时候,就买了些鱼和肉,打算做顿好点儿的,可以邀上小季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小茶杯也能吃点儿好的。
李程秀回到家围着厨房转悠的时候,小季果然来了。
他这么大个人,仿佛就跟着鼻子走了,一闻着李程秀屋里有香味儿,就跑过来蹭饭。
李程秀跟他相处得多了,慢慢也知道了他的一些事。
他虽然没细说,但是听说的意思,显然不是来上学的,而是跟家里的大人吵架,离家出走了,身上没多少钱,只好窝在这里,天天吃方便面。
李程秀有心劝他,可是话刚起了个头,那小子脸就掉下来了。李程秀觉得他们俩也没熟到那份儿上,也就不再说,但是之后吃饭都会叫上他。
他找到工作后,手头就没有那么紧张了。
他平时开销不大,除了吃住行,基本不花什么钱,多出一个人的饭量,还是负担得起的,虽然这个高大的男孩儿,吃得实在是挺多的。
这天小季进来后,就有些扭扭捏捏的。
李程秀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儿,就像往常一样嘱咐他随便坐,别欺负小茶杯,然后就去准备晚饭了。
一会儿他就觉得背后有什么异动,回头一看,小季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背后,把他吓了一跳。
李程秀道:“怎么了?”
小季表情有些不自然,犹豫了半天,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李程秀:“这个给你吧。”
李程秀没接,低头一看,是个手机,他不明所以:“啊?”
小季脸色微红:“那什么,我最近吃了你很多东西……但是我身上没钱能给你了,这个还能卖个几千块钱吧。”
李程秀这才明白过来,他忙把小季的手推回去:“不用,我们,是邻居,再说,你没吃,太多。”
小季不干,把手机继续推到他面前:“你拿着吧,要不我不好意思白吃白喝的。”
李程秀摇摇头:“真的,不用,万一,你家人联系你……”
小季一撇嘴:“不会,我早换号了,我现在没人可以联系,手机要了也没用。而且重要号码我都记下来了,你拿去卖了吧。”
两人推搡了半天,李程秀显然没能比他更倔强,无奈之下收了。
看来小季确实很窘迫了,他想着帮他把手机卖了,把钱给他。
小季见他收下手机了,脸上好了点儿,随即又问道:“哎,我想找个工作,你有办法吗?”
李程秀摇了摇头,他到这个城市还不到一个月,工作也才找上,实在没有路子帮他找工作,而且他也不知道小季这样才十九岁高中刚毕业的孩子,能做什么。
小季有点儿失望,坐沙发上逗茶杯玩儿去了。
客厅和厨房离得就几步的距离,其实根本就在同一个屋子里面,只不过拿块玻璃稍微隔了一下。小季跟小茶杯玩儿的时候,忍不住就回头看了李程秀忙碌的背影几眼。
他脑子突然跳出个奇怪的想法,他想,一个男的腰怎么会这么细呢。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就被满屋子的香味给挤出了大脑,小茶杯在他膝盖上直跳,蠢蠢欲动地看着厨房的方向。
小季恶劣地笑着,一边戳它肚子一边说:“你要再长肥点儿,就能当备用粮食了。”
小茶杯回头准确无误地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李程秀今天心情好,做了好几道菜,小季看得两眼放光:“这是怎么了今天,平时都是青菜萝卜,有肉也都给这小东西吃了,今天怎么舍得买这么多肉,还有鱼。”
李程秀笑了笑:“我找着工作了。”
小季“哦”了一声:“怪不得,哎恭喜你恭喜你,要有酒就好了。”
李程秀摇摇头:“喝茶吧。”
小季也没在意。
以前他真的从来不会想到,自已会因为桌上有很多肉而兴奋得不得了。现在哪怕是一盘青菜,也比方便面和干面包好吃。关键是李程秀手艺又这么好,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已,每天都想往这儿跑。这里既有好吃的,又有好玩儿的,还有能说话的人,比一个人待屋子里哪儿都不认识哪儿都不能去好多了。
吃完饭他把自已的电脑搬了过来,接上房东留下来的那个年代久远的电视机。
两个人一条狗,坐在沙发上看电影。
李程秀煮了一锅西米露,闻着都让人流口水。俩人一人占了沙发一角那么歪着,手里都端着一碗,一边儿吃一边儿看,小茶杯支棱着身子蹲在中间,眼巴巴地看着屏幕,眼睛都直了。
小季拿脚趾一勾它,就给它脸朝下勾了个跟头,然后他就哈哈大笑。
李程秀含笑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涌上几分暖意。
邵群拿着手上的资料,走在两排老房子的青石板路中间,一边走一边对着生锈的门牌号。
他们在经过了飞机、汽车、三轮车的连番折腾下,终于找到了李程秀当年住的那片城中村。
他想起李程秀小时候跟他说过,他家离学校很远,每天坐车得一个小时,现在看来不假。这地儿说是在北京,要真算起来已经在六、七环了。你说这里不是北京吧,它确实属于北京,说这里是北京,又跟北京浮华的现代化生活距离有些远。
最近这片儿的状况好了很多,是因为附近起了座大学,把周边的生意都带了起来。
去年这里开始拆迁,大概年底就能拆到他们现在走的这排房子了,如今很多人都搬走了,如果不叫三轮车,基本上没有司机认得路。
他手上的资料,还是去年小周找到的李程秀那个远房亲戚的住址,可是看这情形,恐怕搬走的可能性大些。
他们找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找到了那个老房子。
敲了半天门,里边儿都没动静,反倒把隔壁的人给敲出来了。
出来的是个老太太,眼球附着着一层不太自然的白雾,似乎是白内障。
老太太似乎还看得见,上下打量了两人:“你们找谁呀?”
邵群报出了资料上的名字。
老太太“哦”了一声:“搬走了,搬走好几个月了,搬楼房了。”
邵群就问他知不知道她现在的住址。
老太太有些警觉地看着他们:“你们找她干什么呀。”
邵群道:“我们是她一个亲戚的同学,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
“哪个亲戚呀?这片儿小,她家的人基本我都认识。”
“李程秀,你认识吗?”
“李程秀?”老太太想了想,“哦,那孩子,是她远房的亲戚,白白净净的,念书挺好的那个,是不是?”
邵群赶紧点头:“是,是,你认识他?”
“咱们村儿的人都知道他。那孩子不简单啊,打小读书就好,上初中还是政府出的钱。可惜了,摊上那么对父母,爹不是爹妈不是妈的,要是好好上学,现在兴许早出息了,听说现在在南方打工呢,可惜了可惜了。”老太太说着直摇头。
邵群心里酸涩,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李文逊忙道:“大娘,他这亲戚住哪儿呀?你告诉我们一下吧。”
“这我说不好,她们搬那一片儿楼房里去了,要不你们进来坐会儿吧,我儿子一会儿下班了,让他带你们去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现在是有求于人,再怎么担心这破旧的房子会不会倒,无奈之下,也只好进去了。
老太太给俩人倒了杯水,就从柜子里翻出个老式的相本,翻到中间一页,戴着眼镜找了半天,指给邵群看:“是这孩子不?”
邵群看着那张陈旧的相片。
似乎是谁家结婚的时候拍的照片,一桌一桌的酒席,李程秀白净秀气的小脸出现在角落里。
邵群觉得心一下子给揪住了,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回忆里那个让他怦然心动却又因为害怕而裹足不前的白皙瘦弱的少年,仿佛一下子生动地出现在了自已面前。
时隔十多年,那份雀跃而又无措的心情,那种想要接近,却又害怕靠太近的惶恐,都渐渐活了起来,一下一下击打着他的心脏,这种感觉又酸又痛,却也掺杂着一丝丝甜蜜。
邵群知道,他当年真的喜欢过李程秀。哪怕那种感情,不过是懵懂的、青涩的、微不足道的好感,也毕竟是他的初恋。难怪他会记那么久,难怪他会在再见到李程秀时,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现在看来,他这一生,真的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只是他喜欢的时候,不是太年幼,就是太老道,以至于即使喜欢,却总是不自知。
邵群轻轻摸着那相片的一角,有种落泪的冲动。他问老太太能不能把照片送给他。
那照片是她一个亲戚结婚时候拍的,当时请了全村的人,里面没什么重点人物,老太太就给他了。
邵群极其珍惜地把照片收了起来。
老太太好奇了:“你们是那孩子的同学啊?他不是在南方打工吗?你们跑这儿找他亲戚做什么?”
邵群没说话,他也不知道怎么跟这个热心的老太太解释。他把人弄丢了,自然要找回来。
老太太见他不说,也不再问,就在那儿叹气:“这是个好孩子呀,他这些年过得顺不顺?他去年每个月都还还钱来着,后来突然就一笔还清了,是发财了吧?”
邵群僵硬地点点头。
“他妈出事儿的那晚上,我还去帮忙了呢。他家的老房子离我家不远,那时候大晚上都睡觉呢,他就哭着叫着喊邻居帮忙,半个村儿都醒了。说也奇怪,那孩子那天晚上十二点多才到家,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晚回去,要早回来早送医院,兴许还有救。她妈天天喝酒,天天喝酒,哪能这样当妈呢?好了,终于把自已喝瘫了。他妈住院之后,他也就退学了。”
李文逊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了自已年幼时的恶作剧,也许……
“那孩子蔫了吧唧的,听说在学校还老受欺负,耳朵都给人打聋了一只,哎……”
邵群身体一震,愕然地看着她:“他、他耳朵……”
“哦,这个难怪你不知道,我也忘了哪边儿耳朵了,反正有一边是不好使的,听东西差一些,但还有一只耳朵好的,所以一般人都发现不了。”
邵群转头看向李文逊。
李文逊也愣在那儿,见邵群看他,底气不足道:“你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打的。”
邵群颓然地低下头。
他跟李程秀在一起那么久,从来没发现李程秀听力有问题。应该说,他从来没仔细关注过李程秀,他需要什么,他心情如何,这些都不是他曾经需要考虑的。
仔细想想,确实有那么几次,要是不大声喊,李程秀就没反应,他还气得骂他是不是聋了。
邵群想着当时李程秀在学校受到的待遇,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就算是他们这帮人,都没少欺负他。
李文逊脸色有些尴尬,心里忍不住就想,自已也扇过他巴掌,应该不至于给打聋了吧。
邵群心里难受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疼惜、愧疚和后悔,就快要把他淹没冲倒。
当时他年纪小,被人撞破了他和李程秀的事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就知道不能被人以为他也是妖魔鬼怪一样的同性恋,所以就逃了。
他不是没想过他的这些哥们儿为了让李程秀闭嘴,会怎么对付他,可是当时的紧张和惊恐,让他只想到了自已,哪里顾得上李程秀。
后来他出国了,有了更为丰富自由的生活,渐渐地就忘了。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已当时的逃避,给李程秀带来了多大的伤害,难怪刚见面时,他对自已一直有着敌意和戒备。
他千方百计地让他卸下防备,让他重新对自已敞开心扉,却又一次伤了他。李程秀如何能再次信任他?
邵群觉得手脚冰凉,心都给打透了似的,下意识地就去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照片。
老太太又念念叨叨地说了些话,不一会儿,她儿子就回来了。
老太太的儿子给李程秀的那亲戚去了个电话,撂下电话就说带他们过去。
两人出来时天已经基本黑了,如果光线亮点儿,很容易就发现俩人脸色都很不好。
走过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板路,老太太的儿子把他们带到靠近汽车站的一排楼房附近。
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跟老城区却是天壤之别。
把他们带到后,一个一脸精明相的中年女人出来开的门,邵群记得李程秀叫这个女人四姑。
李文逊塞了些钱给老太太的儿子,那人意思着推搡了几下就收下了。
四姑看俩人穿得好,长得也相貌堂堂的,就客气地把俩人让进屋。
邵群一进去就避重就轻地说明了来意,随便编了个理由说李程秀以前在他那儿上班的,现在有事找他,让四姑帮他想想办法,把李程秀找出来。
李文逊在旁边适时地表达了一下如果能帮忙肯定重重感谢的意思。
四姑就说:“哎呀这个你们找我找对了,那孩子他妈的坟还是当时我儿子给联系弄的,现在说不定还能找着地方。那一片儿好几处坟,地方有点儿荒,但是有人管,程秀每年好像都给那人汇钱打理他妈的坟的。”
邵群忙问道:“能联系到人吗。”
“能,能,就是离咱这儿有点儿远,坐车都得三个多小时,今天是不行了,得明天去。”
邵群心里燃起了希望。
如果李程秀给人汇钱,就能锁定他大概的位置了,到时候无论花多大的功夫,都要把人找回来。
邵群浑浑噩噩的样子,李文逊也不指望他能做好公关了,就跟四姑扯了两句,把身上的钱留了下来,并且留了自已的联系方式。
四姑笑逐颜开的,连连说明天就让儿子去找那个人,打听打听情况。
临走前四姑就问他们:“那孩子以前在你们那儿上班的时候,情况还行吧,他应该发财了吧?要不不能一下子把钱就给还清了。”
邵群僵硬地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四姑挺感叹的:“这孩子了不起啊,当初初中都没念完,自已还能把会计证考下来了。你不知道他当时多难,他成绩好嘛,学校要升学率嘛,校领导都找到家来了,说让他继续读,他就是不肯读了。我也劝了他的,他说一方面要照顾他妈,另一方面,孩子后来单独跟我说了,说学校待不下去了,同学都看不起他。我当时那个难受啊,可也帮不了他,现在知道他出息了,我就安心了。”
邵群和李文逊从四姑家里出来之后,一路上都没说话。
天上的月光灰白灰白的,把夜幕装点得有些凄凉,
两个人并排走到村头,司机还在外边儿等他们。
李文逊突然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道:“没想到他小时候这么难。”
邵群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来的时候,嗓子眼儿都在颤抖。
他恨不得能穿越回自已十一二岁的时候,扇自已两记耳光。
邵群很少对自已做过的事后悔,唯独对李程秀,他为自已做过的事,肠子都悔青了。
就因为自已那时候的无知轻狂,只为了打发时间就去招惹了他,招惹完了,又因为胆怯而把他一个人抛下不管。
李程秀曾经成绩那么好,如果不是因为自已,也许他现在是完全不同的一番光景。至少他不会那么自卑,那么害怕跟人相处。
自已这么多年究竟都做了什么?为什么明明长大了,却还是做了毫无长进的错事,不仅又伤了李程秀,还把自已的感情也给一并毁了?
绕了一圈儿,报应终于到他身上了。
如果找到了李程秀,他该怎么办,才能让他回到自已身边?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邵群心中的恐惧,说不出口,咽不下去,郁结在胸口,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几天之后,他们接到了四姑的电话,说联系上那个人了。
邵群忙问李程秀有没有跟那人联系。
四姑说李程秀他妈的忌日在九月份呢,李程秀一般都是提前两三个月给那人汇钱,每年都不定的,但是年年都没断过,只能等。
邵群心里一凉,想自已至少还得等个二三个月,才可能有消息,但即使这样也聊胜于无。
一天又一天,他除了等待,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是带着罪过等待的滋味儿,如同等着时间给自已判刑,那刻骨的思念,无尽的悔意,已经快把邵群的精神压垮了。
李程秀自从上班后,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他趁着下班的时候,想把小季的手机帮他卖了。
可惜到手机摊儿一问,吓了一跳,人家只肯出八百。
李程秀以为他压价呢,他没办法跟人砍价,只好多问了几家,基本都是这个价钱。
人家说了,这手机是新款,可是再新,也是个二手货,而且这手机保养得太差了,上面都是划痕,卖不了好价钱。
李程秀看了看,确实很多划痕,这小季看着也不像爱惜东西的人。
郁闷地回到家,李程秀就给小季说了。
小季瞪了瞪眼睛:“什么?就八百?这也太坑人了吧?”
李程秀也很无奈:“他们,就出这么多。”
小季咬了咬牙,八百就八百吧,你帮我卖了吧,顺便问问他们要不要电脑。”
李程秀一看,这小季现在就靠卖东西活着了,这哪里行啊。
他想起前两天有个搬货的砸着脚了,公司缺个人,他看小季体格这么好,每天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他说了。
小季就问一天能给多少。
李程秀想了想:“五六十吧。”
小季以为自已听错了:“多少?”
“五六十。”
小季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怪叫了一声:“有病吧,我才不去呢。”
李程秀微微皱眉道:“可是,你不能,一直卖东西活着。”
小季脸阴了下来,不耐道:“你别管我,我自已会想办法的。”
李程秀一看他这样儿,就知道他涉世不深,柴米油盐这些琐事,肯定从来没操心过,心想这样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了吧,这样倒好。
小季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跟谁生着闷气,低头看了看自已的表,摸了半天,似乎是没下去决心,一副很犹豫的样子。
犹豫了半天,回头跟李程秀可怜兮兮地说:“我饿了,等你一天了。”
李程秀无奈了:“再等一会儿,很快好。”
小季抱着小茶杯走过来,嘟囔着:“以后能不能下班早点儿回来呀,你要以后再这么晚回来,我饿急了可就把它吃了啊。”
李程秀笑笑:“冰箱里,有东西,自已做啊。”
“没你做得好吃。”
李程秀含笑着摇摇头,他做饭的时候,小季就带着小茶杯围着他转悠。
李程秀有时候就有种错觉,自已其实是养了两只狗。
又过了几天,小季真的把电脑也给卖了。李程秀看他屋子空荡荡的,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能卖的。
果然,交了房租,又硬给他塞了两千块钱的伙食费后,小季就别别扭扭地问他:“你们那儿还缺人吗?”
李程秀给管事儿的打了电话,说小季是自已的弟弟,想赚点儿零花。
管事儿的好说话,就说让他过来吧,活儿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从仓库搬搬货。
李程秀本来以为挺简单的事儿,结果小季去的第一天,就给惹了事儿了。
他那时候正在办公室整理票据呢,一个同事着急忙慌地就进来了,说他弟弟跟人打起来了,拉都拉不住,让他赶紧过去看看。
李程秀一下子慌了,赶紧跟着跑去了仓库。
还没到仓库呢,就听里边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和怒叫声。
李程秀进去一看,地上倒了三个搬货的工人,小季气得脸通红,被好几个人又拦又抱的,还硬要过去继续打。
李程秀叫了一声:“小季!”
小季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反应,依然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看着给气得不轻。
抱着他的人一看李程秀来了,不知道怎么的手就松了松。
小季抓着他脖领子把他拎一边儿去,上去就要踹在地上躺着的工人。
李程秀叫道:“别打了!”说着就冲了过去。
小季正在气头上,眼里哪看得着他,李程秀靠近他他也根本没注意到。
李程秀刚上去要拦,正被小季一肘子打在下巴上。
李程秀牙一下咬到了舌头,顿时嘴里弥漫出了血腥味儿,他脑子嗡嗡直响,眼前一黑就向后倒去。
李程秀这一下子是给打懵了,其实除了舌头破了,并没有受什么伤,所以昏了几分钟,他就自已醒过来了。
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已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季正跟公司的人争论要不要送他去医院。
李程秀舌头疼,下巴也疼,一张嘴都难受,勉强发出了一点儿哼声。
众人一看他醒了,连忙围了过来。
小季一脸担忧和歉疚,甚至还有些委屈:“你,你醒了,你怎么样,没事吧?”
李程秀摆摆手,摇晃着脑袋起来了。
“还难受吗,要不要去医院?”
李程秀摇头,都站得起来还去什么医院。
他喝了口水,水从舌头经过的时候辣得他嘶嘶直叫。
同事看他没事儿了,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临走前给他撂下话:“你一会儿休息完了,就去找趟老板吧。”
李程秀点点头,等他们都走了,就一脸为难地看着小季,哑声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
小季忿忿不平道:“又不是我的错。”
李程秀叹了口气,似乎知道他一开口就肯定是这句话,这孩子是给惯成这样的。
他气愤道:“他们自已摔了一箱酒,看我新来的就要赖到我头上,当我好欺负啊,我操!”
李程秀想起仓库里负责搬货的几个人,都没上过什么学,平时人还可以,但一箱酒要好几百,要他们自已赔,半个月就白忙活了,难怪会推到小季身上。
这种事是有理说不清的,那几个人混得熟,肯定一致拿新来的开刀,老板又不会为了这几百块钱,还大动干戈地去查明真相,这事就是吃哑巴亏。
李程秀问道:“谁先,动手?”
小季理直气壮地:“是他们先骂我的。”
李程秀叹了口气,对着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他一时真是无话可说。
小季还在一边儿发火:“这几个傻逼,要不是看你在这儿上班,我就直接废了他们。”
李程秀脸色灰白,扶着沙发站了起来:“我去找老板。”
最后的解决办法在李程秀的意料之中。人是他带来的,他不仅要赔一箱六百多块的酒钱,还给了被打伤的三人一人五百的医药费,并且赔礼道歉。
小季知道的时候气得眼睛都要冒火了,直嚷嚷“凭什么?”他显然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非要回去把事情说清楚。
李程秀唯恐他再闹事儿,连拖带拽地把人弄出了公司。
他知道他怎么说小季都不会明白,这个世道本来就有很多不公平,没有凭什么,也没有为什么。虽然一个月工资彻底打水漂了,但起码工作保住了。
小季见他一路上都不说话,气得心肺要炸开了。
他愤恨不平地觉得自已没做错事,却连累李程秀给人赔钱道歉,这算什么?
到家之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给李程秀说了句:“对不起。”
他是觉得对不起李程秀了。
他知道李程秀挣钱不容易,早出晚归的,有时候对账要对到半夜两三点,钱是一毛两毛也要省着花,只有对小茶杯能大方点儿。
小季开始还觉得不理解,为了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忙成这样,换作以前的他,两千块钱掉地上了,他都懒得弯腰捡。
可是他渐渐就明白了。
他没钱了可以卖这卖那,再不济,狠狠心把他外公送他的表买了,还够他快活一段时间。实在不行的时候,一个电话也就能解决一切了。
可是李程秀不一样,他的钱都是勤勤恳恳地挣出来的,花一点少一点,不赚就会饿死。他自已今天算是体会了赚钱的不容易,为了几十块钱累得他腰都快断了。那李程秀该有多辛苦,他算是体会到了。
他不禁就有点同情这个男人。
他要那么辛苦一个月才能挣来的钱,被他一天就糟蹋光了。
小季心里很不好受,看着李程秀低落的神情,就更加愧疚。
李程秀看了他一眼,淡道:“没关系。”他已经习惯了不公平,甚至是麻木了不公平,他只是实在太心疼钱而已。
小季怔愣地看着他的侧脸。李程秀的侧脸很好看,虽然鼻梁不高,但是特别直,眼睛有点往里凹,这在正脸是不明显的,但是侧面看,就有些无辜之态,配上这副失落的、黯淡的表情,就格外地让人动容。
小季觉得自已可能不只是同情,甚至是有点心疼他。
李程秀沉默了半天,其实是在盘算自已剩下的钱。
除了应急那笔钱不能动之外,剩下的真没多少了。他这样漂泊无依、无亲无故的人,没钱的恐惧真是能盖过一切。
小季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了,加上心里有愧,咬了咬牙,起身就走了。
李程秀也没拦着他,他此时真是没心情去考虑他了。
之后连续两天,小季都没出现,李程秀也没在意。
直到第三天,李程秀休息,正收拾屋子呢,小季回来了。
小季一进屋,就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放到茶几上,眼中有些期待地看着李程秀:“这给你的。”
李程秀不明所以,过去打开一看,愣住了,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小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赔你的,你别生我气了。”
李程秀讶道:“你,你哪里来的?”
前天他还穷得要去打工,今天就给他这么多钱,这是哪里来的?
小季看着他怀疑的眼光,就知道他想歪了:“你别瞎想,我又没偷没抢,我把表卖了。”
李程秀看了看他手腕,确实表不见了。他也没说什么,把钱拿出来数出了两千块钱,把剩下的又给小季推回去了。
小季又给推回来:“你拿着吧,我以后还要在你这儿吃饭。”
李程秀不干:“吃不了这么多。”
小季执拗地把钱往他手里塞:“叫你拿着就拿着,拜托你饭桌上多弄点儿肉吧,我又不是和尚。”
李程秀给他说得“噗哧”笑了。
小季也忍不住笑了,看着李程秀有了神采的脸,就很想动手捏一捏他的脸。
晚上李程秀做饭的时候,小季就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开始摆弄李程秀的手机。
说实话那东西没什么好摆弄的,款式非常的旧,摄像头是最基本的三十万像素的。
小季闲着没事儿,就看了看他的照片。
整个手机里照片就一张,小季打开一看,就愣住了。
照片上除了李程秀,还有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的男人,长得颇为英俊,气质卓尔不凡,即使是这么差的像素,也看得出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让小季愣住的,是他们的动作。
这显然是张自拍,那个男人正在亲李程秀的脸颊,李程秀靠在他怀里,笑得很腼腆,眼睛还闪躲着镜头。
小季觉得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顿时觉得这手机就是个烫手山芋,险些没控制住把它扔出去。
他脑子里只闪过了三个字,“同性恋”。
这样亲昵的举止,没有人会不想到哪方面去。何况如果结合一下李程秀女里女气的样子,很容易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同性恋这种事,离小季并不是很遥远。他在篮球队的时候,也受过不少同性的骚扰,他对同性恋,多少是有些反感。
一想到他跟一个同性恋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两个多月,他就觉得怒火直往脑门儿上冲。
他一直以为李程秀是善良好说话,才会这么帮他,可是知道他的性向后,他就忍不住要怀疑,也许李程秀是对他有企图。
顿时,李程秀的温柔随和,都被打上了目的性的标签,让他有种被骗了的恼怒。
可是除了恼怒之外,又有种无法分辨的情绪也直往他脑门儿冲,他无暇去求证,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程秀身旁。
李程秀正炒菜呢,给他吓了一跳。
小季把手机举到他眼前,瞪着眼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程秀愣了愣,看着照片上温柔微笑着的黎朔,心里一酸。
如果不是小季翻出来,他几乎就忘了他手机还有一张他和黎朔的合照。
小季看着李程秀略带伤感的表情,心里的小火苗就噌噌地涨,不客气地质问道:“你是同性恋?”
李程秀看着他年轻的脸上无法掩饰的鄙夷,心里有些难过,抬手就想把手机抢过来。
小季却举高手机,继续逼问:“这是你男朋友?”
李程秀微怔,哑声道:“已经,分开了。”
小季一时也不知道什么感受,就是觉得被人欺骗了,气得他想揍人,他把手机往李程秀身上一摔,转身摔门就走了。
李程秀赶紧接住手机,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看了好久。
不知道黎朔现在怎么样了,邵群会不会履行承诺,放过黎朔,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回国了……
李程秀觉得眼眶有点儿酸,他轻轻抚摸着屏幕上黎朔的笑脸,默默地看了很久。
之后的三天,小季都没有出现。
李程秀虽然无奈,却也并没有打算解释什么。毕竟只是互相照应的邻居,如果他瞧不起自已,他也没有办法,因为他确实就是同性恋。
只是还是忍不住有些伤感。
小季虽然冲动骄纵,但是心地不坏,而且年轻人的活力和热情,很有感染力。跟他待在一起,觉得自已也年轻了不少,至少有一个人陪伴,自已不至于太寂寞,可如今连他也嫌弃自已了。
李程秀把小季给他的钱塞进了他门缝里,他想他以后都不会来找他了。
转眼就是夏季了,李程秀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给老家看坟的人汇了一千块钱。
他自从离开北京后,就再没有回去过。路途遥远成本太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许是他潜意识里不愿意再回那个地方。
那里毕竟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晚上回到家后,就见小季居然在阳台站着,看那样子,明显是在等他。
李程秀走近了,见他脸上不太好,两人都有些尴尬。
李程秀还是把他让进了屋里。
小季进去之后,有几分局促,李程秀给他倒了杯茶,觉得他可能想说什么,就坐在他旁边等着。
小季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的挣扎,他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道:“我可以,试试。”
一出口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话,给李程秀说愣了:“什么?”
小季面色微红,重复道:“我可以,跟你试试。”
李程秀没反应过来:“试什么?”
小季瞪了他一眼,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凑了过来。
李程秀开始还没意识到他要干什么,等他的嘴快贴上自已的时候,李程秀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把他推开了。
小季给推回了沙发的另一头,一稳住身形,就眼睛冒火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李程秀吓得心怦怦直跳:“你干什么?”
小季简直是恼羞成怒:“你对我那么好,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装什么装啊你?”
李程秀这才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
他为难地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小季瞪直了眼睛看着他。
李程秀苦笑道:“我照顾你,因为,你小,而且,我们是邻居。”
小季这回是真火了,脸都憋得通红,他暴怒地跳了起来,有种被羞辱了的感觉。
他这两天想了很多。想李程秀对他的好,想李程秀比女人还温柔恬静,还想他做得那么好吃的饭菜,想李程秀其实长得挺好的。
想来想去,觉得自已不讨厌李程秀,甚至是挺有好感的。虽然李程秀是个男的,但是他毕竟年轻又张狂,觉得自已也不是接受不了,如果李程秀喜欢他,他觉得他可以跟他试试。
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是个意思,那纠结反复了那么久的自已,不就是个傻逼吗?
他一直对自已相当有自信,男男女女什么的,喜欢他是很正常的。所以他以为李程秀喜欢他,结果是自已误会了?还有比这更让人难堪的吗?
小季愤恨地骂道:“你去死吧!”说着就冲出了门。
留下李程秀怔愣地对着一屋子沉静。
李程秀觉得挺尴尬的,没想到小季会那么想,自已只是想帮帮他而已。
李程秀以为这回小季是真的不会再来,他心里还是希望俩人像以前一样的。就连小茶杯似乎也很想他,经常一动不动地蹲在门口,好像在等他。
事实证明,李程秀显然是摸不透年轻人的心思的。沉寂了几天后,小季又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
李程秀一开门,小季就不客气地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我想吃蒜蓉蒸带子。”
李程秀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把他让进屋。
小季面上有几分尴尬,进屋之后抱着小茶杯玩儿,闷声不说话。
李程秀做好饭叫他,他也耷拉着眼皮看了李程秀一眼,扭扭捏捏地坐到饭桌上,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看着李程秀。
李程秀把筷子递给他:“吃吧。”
小季接过筷子,吃了两口,突然说:“我全名叫季元祈。”
李程秀一怔,“哦”了一声。
“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想打职业篮球,家里不让,我就跑了。”
李程秀不知道他跟自已说这些干什么,只能认真听着。
季元祈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我都告诉你了,你也跟我说说你吧。”
李程秀不明所以:“说什么?”
季元祈道:“说你自已啊,你哪里人,多大了,以前都干什么了,为什么在这里,还有,你那个男朋友……怎么回事啊?”
李程秀有些头痛。
他不知道这年轻人又想干什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他觉得俩人之间代沟太大了,还是像以前那样一起搭伙吃饭轻松多了。
季元祈不依不饶地,拿筷子敲着碗:“说啊,我都告诉你了。”那意思好像李程秀不说,他就吃大亏了。
李程秀勉强开口道:“我,我老家,在北京,在这儿工作,今年,二十九。”
季元祁歪脖子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差十岁啊,还好……”说着就继续敲碗,“继续,你那男朋友呢,哪里人,多大了,做什么的,为什么分了?”
李程秀有点受不了了,自已为什么非得告诉他这些呢?
可季元祁还瞪着眼睛等着呢。
李程秀叹了口气:“这些,不说了吧……”
年轻人不高兴了,脸立刻拉了下来:“有什么不能说,不是早就分了吗,难道还余情未了?”
不知道怎么的,李程秀觉得他那种霸道和任性,有点像小时候的邵群,心里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感慨,把筷子轻轻往桌上一撂,也不说话了。
季元祁看他不肯说,脸色就不太好,过了半晌才开口,那语气中甚至是带着些“便宜你了”的感觉:“那个,要不你跟我试试吧。”
李程秀有了上次的经验,能反应过来他说的“试试”是什么意思,就惊讶地看着他。
季元祁觉得脸颊有点烫:“反正你也单身,我也单身,试试,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喜欢男的吗,我长这么帅,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李程秀脸都僵了。
他的感觉就好像一个小孩儿拿了个特别新奇的玩具跑到他面前,非要和他玩儿,而且那小孩儿觉得这么好的玩具自已不玩儿就是不识抬举。
但是有几个大人会对孩子的玩具感兴趣呢?
季元祁把凳子挪到他旁边,有些傲慢地抬着下巴,但是眼睛里却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怎么样啊?试试有什么关系?”
李程秀叹了口气:“小季,这个,不能试,你喜欢女孩子,这种事,不能试。”
“有什么不能的,我连蝎子都敢吃。”
李程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他眼里,跟男人交往,也许只是一件新奇好玩儿的事,既不用承担责任,也不需付出代价,因为只是试试。
李程秀不禁有些怒意,就冷淡道:“你还小,你……算了,吃饭吧,别说了。”
季元祁不乐意了:“我他妈最烦人拿年纪说事儿了,大家都是男的,干脆点儿不行啊,少爷我想跟你好,你跟了我不会吃亏的。”
李程秀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吃饭吧。”
季元祁还想说什么,看他低着头不看他了,白了他一眼,也闷头吃起饭来。
李程秀以为他就是一时新鲜,没想到从那以后,季元祁就把这事儿挂在嘴边儿了,隔三岔五地就要拿出来说说,有时候还耍赖,作势要亲他,好像玩儿上瘾了。
所幸他只是嘴皮子上说说,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李程秀听久了,也就不当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