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毛微挑,钟离烁向后靠在椅子上,他把玩着手中的扳指,看了一眼容梓。
而容梓揪住小厮的头发,将他压在地上去把地上的药舔干净。
“大冢宰!大冢宰,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这……小人只是拿错了药,绝不是像小郡主说的那样啊!!还请大冢宰明鉴啊!”
瞬间没了胃口,钟离烁瞧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叶凌夕,而后淡淡地收回视线,一招手将大黄狗叫过来,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
“说,谁让你干的?”
“大冢宰!小人真的是一时糊涂!”
小厮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他还以为靠眼泪就能让这个一路踩着尸骨和鲜血走到这一步的男人心生恻隐。
“容梓。”钟离烁将筷子放在桌上,就如它一开始没有被使用过一样,他拿着帕子边擦手边说:
“本相听闻,以人骨为肥养树最佳,庭院中的银杏树自从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开过花了,本相倒也是好奇,不知这法子可不可行。”
说完,他转身离开,容梓在身后行礼:
“相府的禁房也好久没有活人进去了,那些施刑的嬷嬷不知道手脚是否麻利。来人,今儿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送进去看看,人骨可要剔干净了,相爷留着有用。”
“是!”
叶凌夕微微有些震惊,但她也不是圣母,虽然自己不曾经历过什么九子夺嫡,但曾经执行任务也见过不少有钱人家为了遗产而恨不能一个将一个弄死。
也许,这是她永远和白莲花不一样的一点,那就是叶凌夕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权力纷争的世界,如果你不对别人狠一点,那自己就会成为板上鱼肉。
闹了这么大动静,干饭的念头确实是没有了,拿了两个桂花糕上了马车,叶凌夕坐在钟离烁对面。
“……”
“……”
一口还没吃,就注意到钟离烁一直瞧着自己。
她抿了抿唇,有些捉摸不透这个男人的意思——
他是要问我,我怎么知道药里有毒的事情?
可是我应该是个傻子,见到毒药应该也不认识才对啊!
眉头微皱,叶凌夕决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己先挑起一个话题:
“大冢宰,您也要……来一个?”
眉宇间本来还带着些不安,钟离烁其实是想问问刚才是不是吓到了叶凌夕,但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张口,现在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小郡主,你是怎么知道……”
一听,这是要问关键事儿了,叶凌夕立刻先掀开帘子,爬出窗牖,探了半个身子,以天津人的天赋吆喝道:
“好生热闹!大冢宰,我想吃糖葫芦!还要糖人!还要……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
一套贯口下来,她小心翼翼打量着男人的脸色,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刚才芥蒂的神情,反而像是看傻子一样瞧着自己,叶凌夕才放下心。
“进宫之后跟着百骑司的人,不要乱走。”
马车刚停,钟离烁有些担心地嘱咐道。
叶凌夕心知肚明——他绝不是关心她,而是关心自己的小命:
“您放心,大崽种,不是……大冢宰。”
“……”
不知怎么地,听到叶凌夕的回话,钟离烁似乎更不放心了。
“容梓,以后多安排几个百骑司的人近身伺候小郡主。,还有,小郡主的衣食住行你要亲自操心,有什么拿捏不准地就告诉我,对了,还有一件事……”
从马车到宫殿,容梓倒是少见地听钟离烁絮絮叨叨了一路:
“大冢宰,您今儿……可是不舒坦?”
站在宫殿门口,里面朝臣已经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钟离烁沉了口气,眉头微皱:“没什么。”
他惴惴不安,刚落座,底下就有臣子参奏:
“大冢宰,臣等听闻太子选妃冲喜一事突生变故,大冢宰去皇陵强抢冲喜之人,这可是大逆不道!”
参奏的不是别人,正是段锦。
真不知道这个男人亲手送自己的妻子去冲喜,怎么还有脸面说出这种话!
唇角一勾,钟离烁正要开口,一个站在皇上身边长眉如柳、身如玉树的桃面男子幽幽张口:
“段家三代忠良,定是不会说些捕风捉影的话,只是大冢宰大闹皇陵,实在是有悖人伦,段小将军何出此言?可有证据?”
本就为了皇家而被迫迎娶傻子叶凌夕而心生不满,好不容易将她送到皇陵却被钟离烁接出来,段锦说话的时候气势汹汹:
“皇陵当值的侍卫和公公都如此说,想来定是有证据才能这样言之凿凿。”
“哦?”钟离烁向后一靠,倒是比皇帝还气派。
他斜睨了一眼皇上身边的看门狗廖英池,话却是对段锦说的:
“上一个说本相谋逆的人,好像已经被称作……文德帝?这样好的一个谥号,莫非小将军也想要一个?”
闻声,段锦立刻闭嘴。
钟离烁望向廖英池,后者则躬身行礼:
“奴才斗胆,只是小将军说得有板有眼,奴才为了大冢宰清誉才说了一嘴。”
钟离烁扫视着底下众人——
这里一半是自己的人,为的是将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推倒,改朝换代;一半是傀儡皇帝的人,背后阉人当道,倒是比自己还要狠辣十分。
沉了口气,钟离烁轻抚着扶手上的龙头:“本相只是念及这冲喜的太子妃是燕敕王家的小女儿,若真是下葬岂不是要得罪远在西南的燕敕王?到时候真的闹起来,皇上骑虎难下,索性,就打算换个人。”
“换个人?”
廖英池望向段锦,后者被盯得脊背发毛:
“大冢宰,这冲喜的人哪儿有说换就换的!”
钟离烁轻笑,将手中的短剑从腰间取出随意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上面刻着的“天赐神用”的字眼格外明显:
“段家家大业大,见多识广,而太子生前和段老将军交好,喜欢这花柳巷子里的。所以,本相决定找一男一女两戏子去陪太子,小将军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霎时朝廷上鸦雀无声。
虽然段老将军和太子有龙阳之好的事儿人尽皆知,但是家丑不可外扬,放在这个场合、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那还就只能是他钟离烁了。
段锦憋着一口气,却也不敢造次。
就算自己名义上和钟离烁一个是护国大将军,一个是宰相又能如何?
后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是和皇上平分秋色!
就这样将叶凌夕的事情糊弄了过去,钟离烁像是打了胜仗一样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将视线停留在廖英池身上:
“廖厂公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廖英池颔首:“还是大冢宰思虑周全。”
两人虽都温文尔雅,但之间的火花却从未熄灭——
挡在钟离烁谋反路上最麻烦的一个人,就是廖英池了。一个阉人,居然成了西厂的厂公,来制衡相权,真是笑话!
等下了朝,钟离烁来到马车上,看着躺在椅子上补觉的叶凌夕,不由伸出手试了试鼻息,感受到正常的呼吸之后长舒了口气:
“走吧,随本相回府。”
车马摇晃,钟离烁对马车外的容梓说道:
“在段家安插的眼线该发挥作用了。还有,尽快查清到底是谁偷换了花轿让段梦柔进府,我总觉得和那起子阉人脱不开关系。”
“是!”
“阉人?”
听到叶凌夕的声音,钟离烁双手环抱在胸前向后一靠,有些意外:“小郡主也很好奇这个?”
毕竟这个词语在现代只是听过,没见过,叶凌夕就跟着重复了一遍,没想到被钟离烁给抓住了。
她直勾勾盯着男人,视线缓慢移动。
顺着她的视线一路向下,钟离烁的眼睛也停留在了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
“……”
他脸一红,有些羞愤——
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怎地如此不知检点!
“小郡主若是这般好奇男女之事,那本相倒是不介意找人予郡主一试?!”
叶凌夕连连摇头,看着钟离烁微红的耳根,倒是多了几分戏谑的意思:“小女只是好奇……是怎么阉的。”
“……”
“大冢宰这劳什子可要予小女一试?”
咬着牙,钟离烁挤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小郡主,您适可而止!”
似乎这番话惹怒了钟离烁,到了相府,他闷声回到书房关上大门。
容梓看着叶凌夕可怜,好心提醒道:
“郡主,我家相爷是位真性情的,当初先帝的赵贵妃害死了钟离老爷,即便我家相爷喜欢琳琅公主也碍于她母妃是赵贵妃而不得不一刀两断,现虽权御天下,也是个纯情小郎,您这张童言无忌的嘴莫要惹出这许多祸害来!”
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叶凌夕才知道原来钟离烁心中还有一个白月光,她试探性地问道:
“那大冢宰的病也和这位琳琅公主有关?”
容梓点了点头:
“当年大冢宰出将入相,为了救琳琅公主而被西厂绣衣使的毒针刺入肩膀,无法拔出,只能靠药来缓解毒性。”
“那若是我能为大冢宰将这毒针取出,大冢宰能否帮我一个忙?”
从这里嗅到了可以和钟离烁缓和关系并拉拢他的机会,叶凌夕可是曾经能为自己动手术取子弹的人,这点子活儿根本不在话下。
可容梓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连连摆手:
“皇宫内的圣手太医都说毒针中的毒药堵塞了经络,若是强行拔除反而会扰乱气血,小郡主莫要胡来!”
这个提议虽然被容梓给否定了,但在庭院中遇见练武的钟离烁,叶凌夕又对着他说了这个想法——
机会,总是要自己争取的。
后者一愣,接着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她:“小郡主,你可是只听闻了刮骨疗毒的传说就敢来本相身上一试?”
叶凌夕回想着曾经自己操刀自剖的场景,拍着胸脯解释:
“之前我在燕敕,猎场上受了伤的兔子老虎都是我自己医治的,所以也算有些医术底子。”
“小郡主!您怎能将大冢宰说是兔子老虎!”容梓连连皱眉,在下面轻轻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了。
叶凌夕转念一想,解释道:
“有时候家里养的大鹅、鸭子,我也治过,大冢宰放心!”
容梓:感觉还不如兔子和老虎!
钟离烁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肩膀——
老实说,他曾经甚至有想要将胳膊锯掉的打算,毕竟日日疼痛难忍,只能靠药物来缓解的日子自己也受够了。
他沉了口气,将视线投射到了院子中的大黄狗身上:“那如果你帮本相治疗,想要得到什么?”
“灵镜!我从小就听闻齐芸国国宝灵镜如半溪明月,一直想一睹其真容,还望大冢宰成全。”
摩挲着下巴,钟离烁瞳孔微缩,命人拉来了大黄狗:
“这铜爵前两日被钢针刺穿了腿,你若是能治好我就考虑考虑。”
点头应下,叶凌夕品着大黄的名字——铜爵,还觉得挺有韵味:
“既然今日要等段姐姐回府,那不如就用这段时间来给铜爵治疗吧!”
“好,本相依你。”
不一会儿,相府中就打点出了一个干净的房子,铜爵爬了上去,害怕地耷拉着耳朵。
容梓有些紧张,毕竟这狗可是钟离烁的心头宠,他也想不通为什么钟离烁能同意这种事情——
难不成手术失败了,大冢宰会让小郡主陪葬?那蛊毒的事情怎么办?
“郡主,请您千万小心啊!铜爵陪伴相爷多年,如同亲人!”
叶凌夕点了点头,摸了两下铜爵毛茸茸的脑袋,做了两个深呼吸:“别紧张,小夕,加油!”
容梓也跟着忍不住流汗:“郡主,它叫铜爵。”
叶凌夕回过头,似乎是在不远处钟离烁冰冷的注视下,心跳加速:
“我知道,但是我叫小夕。”
容梓:……
说完,她闭着眼睛出了口气:“我要开始了。”
手术的条件简单了一点儿,可基本功在那儿放着。
麻醉药是没有了,叶凌夕让容梓给小狗来了一个“拳麻”也算是有效果。
一个时辰下来,段梦柔还没回来,叶凌夕的手术就已经结束了,甚至还随手做了一个绝育,割下来的肉——
不到一两。
但这一两也算是买来了钟离烁的信任。
“大冢宰,您要来看看么?”叶凌夕边擦汗边说。
钟离烁扬了扬头,视线从叶凌夕脑袋上略过,在看到容梓将小狗唤醒,铜爵在地上慢慢走路,似乎也没那么爱呻吟了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那大冢宰,我……”
“给本相治疗的话,光是治疗一只狗还不行。”
叶凌夕没想到钟离烁这么惜命,不过这对她倒是个好事——
钟离烁越惜命,那就肯定会对自己照顾得越好。
“大冢宰的意思是?”
眼瞅着容梓就要离开,钟离烁拉住了他的胳膊:
“容梓的腿上曾经射入了一枚箭矢,断在了肌肤里,你若是能取出,本相就答应你。灵镜的事情,好说。”
容梓倒吸一口凉气——
大冢宰,虽然说我的命都是您的,但您给的也太随意了吧?
她爽快地应下,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打了个瞌睡之后说:“那就两日后,如何?”
“本相依你。”
说完,钟离烁摸了摸叫了一声的肚子,而后望向叶凌夕好像明白了什么,对容梓吩咐道“:
不等二夫人了,咱们用膳。”
容梓欲哭无泪:有人尊重一下我么?
相府的晚饭本来是很简单的——因为钟离烁没有吃晚饭的习惯。
但今天似乎格外丰盛。
钟离烁也难得这么好胃口,平日里不喜欢吃的酸辣笋片也是一口接着一口。
“大冢宰……”
叶凌夕想问问这个笋片有那么好吃么,她刚要伸出筷子去夹的时候,钟离烁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反胃地干呕了两声,而后捂着小腹出了门。
容梓连忙跟上去,叶凌夕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一个个都摇头证明自己的清白——
自从上次叶凌夕连敲代打地收拾了小厮之后,大家都能够感受到这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
“郡主,这饭里绝对没有毒!”
叶凌夕尝了两口——味道不是挺好的么?
向门口张望半天,发现钟离烁还没有回来的意思之后叶凌夕立刻追过去。
看着他刚刚吐过,小脸儿苍白,她小心翼翼地问:
“大冢宰,您可是吃伤了?”
您可千万别有事儿,要不然我靠谁狐假虎威去啊?
钟离烁摇摇头,正要回答的时候,似乎是想到什么事情,有些警惕起来:
“小郡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