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黄德清和赵金龙正在接受纪委调查的消息传出,在中铁工程局引发不小的轰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在铁建乃至整个铁路系统影响巨大——某铁路大桥桥墩垮塌,造成两节客运列车车厢倾覆坠河的重大事故。
该事故发生时,某客运列车正在行进中,列车司机明显感到车厢在向下沉,于是强制刹车,为旅客转移提供了时间,未造成人员死亡。尽管如此,铁路系统各单位高度重视此次事故,不但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安全质量大检查”活动,而且将该事故当成安全警示教育的案例,要求所有在建的铁路工程项目施工单位进行学习。该事故还上了热搜,在网上引发了热议,很多网民都认为,如果不是司机及时刹车,后果不堪设想。
吴振涛在网上看到了这则新闻,第一时间联想到宁西高铁银吴标段银市黄河大桥的质量事故,感到一阵心有余悸,然后用微信将新闻转发给了徐娇娇,想让徐娇娇明白自己师傅刘建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吴振涛前脚刚转发完新闻,后脚便接到了徐娇娇的电话。
电话接通,吴振涛听到徐娇娇在哭泣,先是一怔,然后立刻问道:“娇娇,你怎么了?”
“我……我爸腿摔断了……”徐娇娇哭着说。
“娇娇,你在哪,我去找你!”吴振涛当机立断,决定请假去找徐娇娇。
……
宁省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骨科住院部。
徐爱华躺在病床上,双腿打着石膏,双眼无神地看着屋顶,眉目之间充斥着不安。这份不安,来源于赵金龙、黄德清两人被纪委调查。
身为中铁工程局西北分公司最有实力的施工队老板之一,徐爱华和赵金龙、黄德清两人之间关系紧密,很多工程能够拿到,完全靠两人‘帮忙’。
自从赵金龙、黄德清两人被纪委调查后,徐爱华便成天魂不守舍,担心自己会被卷入赵金龙、黄德清两人的腐败案,结果在检查某工程施工现场时,一不留神踩空,摔断了双腿。
如今,医生已经为徐爱华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只要徐爱华接下来好好治疗、康复,以后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为此,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双腿,但担心自己会因为贿赂赵金龙、黄德清两人拿工程项目而遭受牢狱之灾,从而失去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
一方面,如果他卷入赵金龙、黄德清两人的腐败案,会对宏远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声誉有影响,公司很有可能会被列入中铁工程局乃至整个铁建领域施工单位的黑名单。
另一方面,宏远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家族企业,主要由徐爱华和弟弟徐发财负责,股权结构是七三分。徐爱华担心自己坐牢之后,弟弟徐发财会直接将公司占为己有。
是的,徐爱华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连自己的弟弟都不信任!
或许是因为徐爱华思考得太入神,当徐发财推门走入病房都没有察觉。徐发财见自己哥哥精神恍惚,关心地问道:“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徐爱华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问道:“发财,施工现场最近事情多,你去处理事情吧,我这边有娇娇看着,没事。”
“哥,娇娇从小到大都被你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哪会照顾人?何况,她对医院办理相关手续都不清楚。”徐发财苦笑,自从徐爱华出事之后,他一直在为徐爱华的事情操心,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觉,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徐爱华无言以对,他想到徐娇娇昨晚陪护他输液的时候,直接趴在病床上睡着了,最后还是自己用呼叫器喊护士来换药。
“哥,我这几天想了想,有些想法想跟你聊聊。”徐发财坐在病床旁,给徐爱华削了一个苹果,斟酌了一下说道。
“你说。”徐爱华将到嘴边的苹果放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徐发财。
“哥,我们退出铁路施工这个领域吧。”徐发财面色复杂地开口。
“退出?”徐爱华一脸警惕,“发财,你什么意思?”
“哥,公司这几年能够发展壮大,主要是依靠中铁工程局。而我们能够在中铁工程局拿到项目,除了公司施工能力之外,还因为赵金龙、黄德清两人。如今,这两人被纪委调查,我们在中铁工程局的主要关系网断了,今后想到拿工程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徐发财一脸认真地说出这几天的思考,“另外,赵金龙、黄德清两人出事,极有可能将你和公司卷进去。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公司将会被中铁工程局乃至整个铁建领域的单位列为黑名单,今后无法再干铁建工程了。”
“哪怕退出也要等到我们被卷入赵金龙、黄德清的案子之后!”徐爱华一脸阴沉,心中还抱有侥幸,认为赵永刚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赵金龙。那样一来,他也不会有事。
“哥,你因为赵金龙、黄德清的案子,这些天吃不好、睡不着,成天提心吊胆,甚至摔断了双腿,如果今后再出点事,怎么办?”徐发财心痛地说道。
“难道我们选择退出,就能确保不会被卷入赵金龙和黄德清的案子吗?”徐爱华冷着脸反问。
“哥,这是我想跟你说的第二点。既然你和公司卷入这起案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如你主动去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徐发财咬了咬牙说道:“我们公司除了在投标拿项目行贿之外,其他方面都是遵纪守法的,而且施工能力算是业界一流。我查过有关法律法规,按照这种情形,如果你主动投案自首,只会判几年……”
“混账!”徐爱华怒喝一声,直接打断徐发财的话,“你这是想让我去坐牢,然后自己将公司占为己有吧?”
“哥……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和孩子们!”徐发财惊得目瞪口呆,足足过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面色难看地解释道:“我的想法是,这几年,我盯着把在建的工程收尾,等你出来之后,我们改行,做点其他的。如果你到时候不想再动弹了,也没关系。以我们的财富,足够我们和孩子们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这一次,徐爱华没有说话,只是阴森地盯着徐发财。
“哥,如果你怀疑我有私心,可以在你去投案自首之前对公司的股权进行变更,转到娇娇那里。你甚至可以将全部的股权全部转到娇娇名下!”徐发财感受到自己哥哥的不信任,心中凄凉,开口补充道。
“有用吗?如果你有私心,完全可以将公司资产套现、转移,留下一个空壳。”徐爱华毫不回避地表达了自己的疑心。
“哥,你……”徐发财心中悲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是不可能去投案自首的,公司也不会退出铁建施工领域。不过,你刚才说的股权变更,倒是可以做。这几天,我让财务理一下公司的财务状况,然后对股权进行变更,同时将财产分清楚。”徐爱华冷冷道。
“哥,你觉得怎么合适怎么处理吧。”徐发财感到一阵悲哀,起身,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出病房。
走廊里,吴振涛手上拎着一箱宁省本地产的枸杞奶和一盒牦牛壮骨粉,与徐娇娇两人肩并肩朝着病房走来。
徐娇娇看到徐发财低头从病房里走出,立刻迎了上去:“叔。”
“您好,叔叔。”吴振涛也微微弯腰向徐发财打招呼。
“娇娇,我出去透透气。”徐发财心里有些堵,低声说了一句,便朝着电梯口走去。
徐娇娇见状,有些疑惑,但并未询问其中缘由,而是应了一声,然后便带着吴振涛走进了病房。
“谁让你把他带来的?让他给我滚出去!”病房里,徐爱华因为刚才的事情,心情极度糟糕,见到女儿带着吴振涛进门,当下低吼道。
“爸,振涛得知你出事之后,十分担心你的身体状况,一定要来看你。”徐娇娇立刻上前,解释道:“另外,你不要再因为银市黄河大桥工程的事情怪罪振涛了,他当初也是为了我们好。而且,事实证明,他当初是对的。”
“娇娇,你被他灌了什么迷糊汤?”徐爱华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女儿。
“爸,这两天,有一座铁路大桥桥墩垮塌,造成两节客运列车车厢倾覆坠河,施工单位的相关人员都被抓走了。如果我们当时没有及时拆除有问题的桥墩、进行返工,发生这样的事故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徐娇娇说着,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击吴振涛发的那条新闻链接,进入新闻面,递到徐爱华面前。
徐爱华扫了一眼标题,便收回目光,冷冷道:“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见到他,更不会同意你们继续在一起!”
“徐叔叔,我今天来看您,既是担心您的身体情况,也是要转达周经理的话给您。”吴振涛料想到自己与徐爱华会是这样的局面,并未感到惊讶和难堪,而是很坦然地上前,将礼盒放在墙角,站在床边,正色道。
“周林生让你转达什么话?”徐爱华闻言,瞳孔陡然收缩。理智告诉他,周林生让吴振涛转达的话,多半和赵金龙、黄德清的案子有关。
“周经理说你的路走错了,施工单位想做大做强,最终靠的是硬实力,而不是歪门邪道。你这些年被名利蒙蔽了双眼,坠入权钱交易的深渊无法自拔,并坚信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结果你花费巨大代价获得的人脉统统没了。”吴振涛不再像曾经面对徐爱华时那样唯唯诺诺,而是站直身子,一脸正色,铿锵有力地转达周林生的话,“他还说,他了解黄德清。黄德清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既然被纪委带走调查,用不了多久就会全盘托出。而以赵金龙做的那些事情,赵永刚救不了赵金龙,这世上也没人能救得了赵金龙——所谓的人网,在法网面前不堪一击!”
徐爱华心中一动,根据他所得到的信息,铁建总公司纪委的确是先控制的黄德清,然后才带走赵金龙。
“另外,徐叔,我师傅劝您去主动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吴振涛又补充道。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滚出去!另外,从今往后,不允许你再找我家娇娇!”徐爱华听到投案自首四个字,直接被刺激到了。
“徐叔,我知道,您看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娇娇,尤其是在我跟了我师傅之后。因为,您觉得我会像我师傅一样,变成一个不懂得变通的窝囊废,这辈子都会没出息。但在我看来,我师傅和王忠国总工一样,他们并非不懂变通,只是淡泊名利,坚守本心,追求理想。也许,他们这辈子不能大富大贵,但他们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为国家和社会做贡献,得到回馈,赚的每一分钱都很干净,每天都能睡个好觉。他们可以为了心中的理想去奋斗一辈子,精神世界很富有!他们的人生在您眼中很平凡,甚至没出息,但在很多人眼中很伟大。他们是我的榜样,我会努力成为他们那样的工匠!”
再次面对徐爱华的训斥,吴振涛挺直脊梁,一脸正色道:“我也不会因为您的阻拦,就放弃追求娇娇。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追她、爱她、保护她!如果她因为我选择做我师傅那样的工匠而离开我,我无怨无悔!”
“爸,我不会离开振涛!”徐娇娇当场表态。
“娇……娇娇,你……”徐爱华气得浑身一抖,伸手指着徐娇娇,想破口大骂,但话到嘴边,察觉到了徐娇娇脸上所表现出的坚定,又呆住了。
“爸,你总是教导我,人的一生应该追求功名利禄,并要因此而不择手段。以前,我认为你是对的,但你这次出事之后,我觉得你错了。”
徐娇娇红着眼,流着泪,轻声道:“如振涛刚才所说,王忠国、刘建那样的人不能大富大贵,但他们一生两袖清风,问心无愧。你呢?是,你赚了很多钱。可是,赵金龙、黄德清出事之后,你成天魂不守舍,并因此而摔断了双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那天不是摔断腿,而是丢了命,我怎么办?你以为你留给我那么多钱,我就会幸福吗?妈走得早,如果你再走了,我活着怎么可能会幸福呢?”
徐爱华沉默了。他的妻子在徐娇娇十岁的时候便离开了,是他既当爹又当娘,将女儿拉扯大,一直视女儿为掌中宝,想尽一切办法为女儿创造最为优越的生活条件。
此刻,望着女儿那泪流满面、伤心欲绝的模样,徐爱华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锋利的匕首戳得支离破碎。同时,徐发财和刘建之前所说的一切,女儿哭着说出的那番话,润物细无声地摧毁着徐爱华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信仰。
“爸,古人说,人这一生,财禄净、夜能寐,便足以。当我看到你因为赵金龙、黄德清两人出事,成天成夜睡不着觉,一根接一根抽烟时,我很着急,也很心疼。当我看到你因为这件事,摔断双腿,满身是血地推进抢救室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
徐娇娇哭成了泪人,声音在发颤,“我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哪怕我们没有钱,只要我们能够吃饱饭、穿暖衣,就可以了。我想要的是你健康平安,我想看到我的孩子喊你外公时,你开怀大笑的样子,我想陪你度过后半辈子,为你养老送终。这是我想要的幸福。”
“娇……娇娇,你真的这样想吗?”徐爱华无力地闭上双眼,只觉得心中的坚守在动摇,乃至崩塌。
“是的。”徐娇娇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蹲在窗前,用力地握住徐爱华的手,哭着说,“爸,你去投案自首,我和振涛等你出来给我们主持婚礼,好不好?”
“好。”
徐爱华睁开双眼,红着眼,轻声回应。
这一天,他听到女儿的心声后,恍然大悟,挣扎着从深渊中爬出,像是凤凰涅盘,去迎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