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末的北川,天空蓝得泛着白,像水洗的牛仔裤。
孟姿在楠伊回国后的第一时间,央求着同事替班,也要到协和逮住楠伊,操心得程度一点不亚于郑家父母。
餐厅里隔着一张餐桌,孟姿看着回国仅仅几天,就重新恢复到岗位上的楠伊,人虽清瘦很多,眼眸里泛着晶亮的光,整个人褪去稚气,柔和的气韵浑然天成。
她撇撇嘴,心疼的眼泪憋回眼眶里,打趣她:“都像你这样,是不是世界上早晚能没有患者,你家那位是怎么包容你的,让你国内国外不管死活地翻腾。”
楠伊得意地俏笑,就着汤匙,把面前的丝瓜汤喝得津津有味。
她有点小人得志的惬意,坏笑着说:“他很宠着我的,你不知道吗?”
孟姿被狠狠呛了口水,疯狂吐槽:“你显摆什么呢!好像上学时候我见识得少一样!”
楠伊呵呵傻笑,这阵子好像她都是这种不分辩地沉浸似的憨笑。
孟姿索性把筷子放下,倚在沙发座椅里,看着楠伊:“你俩也算修成正果了,只是邵京华的求婚也没什么新意嘛,我还以为有钱人能弄出什么花样出来。”
楠伊想起邵京华拿着一份财产赠予协议,工工整整地让自已摁手印,抬眸瞟她,幸灾乐祸地问:“你要什么新意,我看挺好的呀!”
孟姿一脸嫌弃:“你不是一直不看重身外之物。”
楠伊支着下颌认真思考,然后说:“此身外之物,和彼身外之物还是有区别的。”
她还记得邵京华紧张得把协议书摊在自已面前,说是惴惴不安也不为过,唯恐面前的人拒绝。
身侧的律师还在纳闷,竟然有人送东西,送得如此忐忑,何况那是一份迄今他接过的最庞大的赠予案。
楠伊翻看那些法律术语,眼前冗长的篇幅,陈列着一款款从古董、基金到不动产的明细,他把这一切作为婚前赠予,算是对所有权的放弃。
翻到最后一页,楠伊的名字被邵京华写在受赠人一栏,行云流水的字体,却被他写得分外用力,在协议书的最后一页,深深凹刻在纸板上。
爱意那么深沉,如同镌刻的笔锋,力透纸张,显得丝绸盒子里的钻戒,都黯然失色。
邵京华想试着让整件事看起来微不足道,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要有负担,如果有一天我落魄了,我还能吃个软饭。”
楠伊忽然毫不犹豫,在红色的印泥里,蘸着手指,踏踏实实按在自已名字上,然后明媚的笑看邵京华:“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让你落魄的。”
邵京华从张皇失措中回了神,看见红着手指,都来不及擦干净,就扑进自已怀里的姑娘,他下意识张开双臂,揽着她在怀里,低头看她。
看见她笑意盈盈望着自已,邵京华知道,这姑娘到底用自已的方式,堂堂正正站在自已身侧了。
一场国际救援,把他的社会形象推至巅峰,那些相应处罚,被重拿轻放,他的政治地位被圈子里的人们疯魔化,在商务谈判上变得更加如鱼得水。
律师知趣地退出会议室,这位律师还清晰记得,在签署这份赠予协议之前反复敲定邵京华的个人意愿,是否掺杂着被迫因素,从始至终,这个男人表现得心甘情愿,毫不在意。
大佬间对恋人的赠予法律方案他做过很多,这种倾尽所有的却是绝无仅有。
律师忍着满头冷汗涔涔,反复询问:“邵董,您确定吗,一经更改,法律上您便不再是所有人。”
邵京华表情淡地仿佛这事跟他毫无关系,态度坚决:“我确定。”
直到律师真正看见传闻中的女主角,谈姿色,确实比新闻里一线抢救的国际医生更漂亮,却非绝色。
然而真正让他震惊的是,就在刚刚,这两个人在一起时,一贯高傲冷峻的邵董会变得温情,荧幕前淡然理智的外科大夫郑小姐,会变成18岁少女般活泼。
他猜,这大概就是爱情?如果爱情拟人化,应该就是眼前两人的样子。
孟姿唇边浮着笑,把面前的菜都推到楠伊面前,调侃她:“你这算不算被财富征服了。”
楠伊笑眯眯地,弯着眉眼,摇摇头:“我是被男色征服的。”
孟姿朗声笑,装作干哕:“我就说你当初上邵京华的车另有企图,一一,你那时候才多大,你这是坏了道心。”
楠伊转了转中指上的白圈戒指,戒指表面缀了一圈方形钻石,窄窄的一圈,并不扎眼,却在餐厅里白色灯光晃过时,折射出熠熠光辉。
她厚着脸皮坦荡承认:“难道我老公不帅吗,你是不是昧良心,不敢承认事实!”
孟姿受不住她如此明目张胆色眯眯的样子,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帅!”
这顿饭结束的时候,孟姿不经意提起何蕊:“她好像出事了,涉嫌非法集资,听说人都要上飞机了,不知道被哪个大哥从机场把人拎回来,比办事机关的效率都高。”
楠伊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这些年只知道何蕊不容易,一个女人混在男人堆里讨生活,没背景没资源,窝囊气不知道受了多少,好不容易熬出头,竟然是这般结局,她问:“何蕊现在什么情况。”
孟姿只说:“详细的我也不了解,应该在走司法程序,一群追债的人,都打到她父母那去了。”
这件事算搁在楠伊的心里,直到几天后,汪承安从南都抽空回来,几家人聚在一处,饭桌上,楠伊提起何蕊的事,想让邵京华找个律师帮忙打听一下详细的情况。
汪承安才从手拎包里,抽出一份担保合同,潇洒地甩在转桌上,把合同转到楠伊面前,惯常地轻薄笑意挂在唇上:“郑大夫,这是你签的吧。”
邵京华拾起合同,详细翻阅着,楠伊凑过来,脑海里追忆着,才恍然大悟,自已中枪在家休养时,何蕊曾经让自已签署过一份诊疗项目的赠予书,原来那份套着赠予外壳的合同,是一份价值2000万的借款担保合同。
汪承安叼着烟,侧仰着头,把烟点燃,烟雾袅袅缭绕,他轻蔑地笑:“你同学借款的这家金融公司,天天殷勤地到我公司打卡,只为了和我谈合作,有一天,拎着这份合同来找我,我就给扣下了,这笔钱是我作为第三方借给你同学的,人早就让我监管了,她还想跑,我的人没等她上飞机就在机场给摁下了,她手里所有资产全数冻结,法律流程上第一笔只能给我清算,一分也不能少给我。”
楠伊心里百味杂陈,仍旧扯着嘴角,潦草地朝承安笑笑。
承安全然不在意,调侃她:“郑大夫,我知道现在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不过下次签合同的时候,咱能了解清楚再下笔吗?”
楠伊讪讪地,不知道如何作答,跟汪承安对峙多年,第一次语塞。
邵京华反而没有一点情绪,丝毫没有怨怪,只是把合同扔回给承安,留给他日后走程序,在桌子下面拉着她的手,摩挲她的掌心像是安抚,问她:“你还想了解她的情况吗?”
楠伊抿着唇,复杂的情绪难以清算,轻轻点头。
第二日,楠伊就在杨凯的安排下,见到了正在候审阶段的何蕊。
隔着一张朴素的木板桌,何蕊见到楠伊的第一表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所有颜料混在一处。
直到两个人分坐在两端,隔着一米的距离,如同隔着云山万重。
浅蓝色的统一服饰,穿在曾经不可一世,满身傲气的何蕊身上,比她眼角眉梢的颓败还讽刺,那张熟悉的脸上,呈现出陌生的疏离。
何蕊微微垂着头,自嘲地笑笑:“没想到第一个来看我的是你。”
一年前,她来拜访楠伊的时候,野心勃勃,自信张扬,毕竟一个人操盘那么大的项目,如今却是功败垂成,两手空空。
楠伊平静地看着她:“家里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何蕊猛然抬头,目光逡巡,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你应该知道担保的事吧。”
楠伊淡淡地说:“知道了。”
何蕊盯着她,隔了一会,幽幽道:“能不能让那些人别再找我爸妈的麻烦。”
她斟酌出一个看似最无关痛痒的请求。
而就是这么个要求,现在也没人敢为她解决,哪怕是亲人都退避三舍。
楠伊淡淡的看着她,半年时光,背叛于她而言,大概是生死面前微不足道的命题。
她想起十年前,那时候何蕊也是大学里的佼佼者,偷偷地往隔离栅栏里给她递吃的,还不忘了念叨:“你这么小,着急上大学干嘛,你家里我都帮你遮掩过去了,隔离期出来记得请姐姐吃饭。”
那时候,何蕊是学生会里的积极分子,楠伊是清澈如一汪水的小小学妹。
楠伊隔着桌子想去握何蕊的手,被管教警告,不要身体接触。
何蕊在这个举动里,终是红了眼眶,楠伊叹息,轻声安慰:“家里的事你放心吧。”
何蕊惨然一笑,问她:“你不恨我吗?”
楠伊想了想,确认心里的情绪根本算不上恨,毕竟喀布尔的战火,让她对生死外的事情,早就不再执着,但是有些情谊在这一刻,就算盖棺定论了。
她摇了摇头,何蕊不甘地笑出声:“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就是这么让人抓狂。”
楠伊眉毛一揚,微微一笑道:“怎么算公平呢,千人千面,你想要怎么样的公平呢,何蕊,你的事我会尽力,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非典时候隔离间外的样子,你自已保重,我想我们再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楠伊起身离开,转身间,听见何蕊在身后说:“我看见新闻了,我明白,你的公平都是自已争取的。”
楠伊没再回头,只在推门出去的时候,听见窸窸窣窣的微弱綷縩声,她没朝她看,她知道她一定在哭,她转身沿着长廊往外走,听着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那规则的节奏好似一场告别的旋律,这旋律终将要停,停在阴森森的铁门内,而院墙高耸,一墙之外的人间,是流火夏末。
院墙外,一辆黑色的揽胜,敞着车窗等在门口,太阳煌煌地照着,邵京华支着手臂在吸烟,阳光强烈,他现在年纪渐长,人却愈发柔和,看见楠伊从铁门内跨出来,把指尖的烟蒂熄灭。
隔着那扇窗,痞笑着问:“姑娘,有男朋友吗?”
时间仿佛真的能够追溯回过往,如同2007年初春的雨夜,那个青年男子,在长安街的马路上,开着车跟在楠伊身后。
楠伊弯着眉眼,笑得澄净,娇糯地回答:“邵京华,你是要追我吗?”
邵京华推开车门跨步下来,迎着她揽过肩膀,侧着头坏坏的笑:“走,哥带你冲冲喜。”
楠伊咯咯笑着,怼他一拳,骂他:“你有病吧,我就去看个朋友,你还演上瘾了。”
邵京华窃笑,半开玩笑地说:“你都不问问怎么冲喜吗?”
两个人上了车,楠伊料定他是在逗趣,泛着白眼:“你该不会学电视里让我跨火盆吧,你俗不俗,你们家不是禁止迷信活动。”
邵京华从中控箱里,拿出两本户口本,在楠伊面前晃了晃。
楠伊愣愣看着红色本子,恍然大悟,抬眸望着他,邵京华假装不经意:“你好不容易请假,答应你的事,你一出国拖到现在,再不办我就要成空口白话的骗子了。”
楠伊侧着头看邵京华扶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地开车,她敛住呼吸,静静望着他的侧脸,回想8年时光,身在故事中心,无论是高潮跌宕,这都是他们最好的过往。
邵京华半晌没等到身侧姑娘的答话,转过头,四目相对,静得只有车外的噪点声,他看见楠伊在笑,目光温柔,忽然放下手中的红色本子,把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样子,她说:“别说话,我想吻你。”
然后人探过中控台,吻上那个阳光下的冷峻男人,而此刻他的眼底,有数不尽的宠溺和深情。
曾几何时,他们在清华校园工字厅的礼堂门外,矜持着互换联系方式,却是换走彼此一生的爱情。
那个在重重众生中,浓墨重彩的人,午后阳光好似加冕,抬眸一笑,便选中彼此。
场场难舍的京华梦,不许你注定一人。
“生命的同花顺,底牌没有你,我也认。”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