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例行查房。
赵婧师姐今年31岁,是功能性神经外科主治医师,去年李主任给楠伊和她每人安排了两个外院委派的实习生,看着倒是活灵活现的,还有一个本院直接下来的黄灿灿,就是昨天跟着楠伊一起出门诊的姑娘,这也算他们科室少有的几个女生了。
楠伊手下最近接了一个比较特殊的病患,早间查房过后,赵婧挤过来,在办公椅上一摊:“3床那个病患住进来还在犹豫。”
楠伊头都不抬,迅速查阅今日的所有病历和手术安排,“他那个不用考虑,一级脑膜瘤,巨大,这个病人至少拖拉5年以上,已经错过了最好治疗期,即使这样,也必须切除,这东西虽然是良性,但是它还长啊。”
赵婧摆摆手,无奈道:“这话你得跟病人家属说,人家属一听是良性,说死都不肯做这个手术。”
楠伊斜眼觑赵婧,勾唇讥嘲:“病患心理,第一是怕后遗症,第二是怕后期花费,但是你得把不治疗的弊端给他们说清楚,咱们是医生,有句话说得好‘佛门虽广,难度无缘之人’,实在讲不通,我们也没办法。”
赵婧呵呵笑她:“你这丫头,当年救死扶伤,正义凛然那个劲呢!”
听了这话起身的楠伊背脊僵直了一瞬,不禁想起2008年汶川地震,她是第三批队进入绵阳市平武县的。
那是一次人生罕有的经历,灾区如战场般残酷,而通信设施断链,那时候她和邵京华在一起一年多了,两个人因为工作和学习的原因,经常半个月见不上一面,微信和电话成为联系感情的唯一通道,彼此还在鸟月朦胧的初恋期,想起彼此都是满心欢喜。
直到听说,楠伊跟随志愿者去了四川,当时的邵京华真的是急了,正在创业瓶颈期的邵京华抛下一切,几经周折在平武县找到了楠伊。停水停电停信号,运输阻断,再加上震后灾区连绵多雨的天气,见面的时候,干净的姑娘也变得邋遢,就是那时候,在简易帐篷里,邵京华跟楠伊终于挤在了一张床上,她在他怀里咯咯笑,说邵京华,你不是有洁癖吗?
邵京华摸着她的小脑袋瓜,嗯,你的确该洗澡了,都有味了。
楠伊嗔怒,用手推他,她却被抱得更紧了,两个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一张简易床,就是他们全部的天地。
赵婧师姐推推陷入恍惚中的楠伊,“怎么了?说你一句怎么还要掉眼泪啊!”
楠伊哂笑:“去你的!我准备手术去了。”
身后赵婧嚷着:“小丫头,你这在我之后转正的,手术总台数都超过我了,你小心过劳死!”
她不以为意的向身后摆摆手。
傍晚撤下手术台,楠伊在刷手的档口,听见杨超师哥跟她说:“听说今天接了一个VIP的病人,是个政界高官的家属,要做神经纤维瘤,点名要你操刀,小楠伊,你现在可以了啊,都有人钦点了。”
楠伊手上的动作停滞一顿,冲杨超哈哈笑着:“师哥,这手术太简单,你做了呗!”
走出手术室,就接到了李主任的电话,“楠伊,到我办公室来。”
楠伊知道,这是邵京华那个扫把星使得手段,恐怕自已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她哭丧着脸,更换衣服,直接奔主任办公室去了。
办公室里,除了自已的导师李元培,还有端坐在沙发上的邵京华,果不其然。
李主任平时不苟言笑,今日难得陪着笑脸,楠伊心想,这可是我们神外的一把刀,那是她还在象牙塔时的偶像,现在也难免世俗,左右逢源,应酬权贵。
她就站在离沙发很远的办公桌前,笑吟吟道:“老师,您找我。”
李主任立马起身给楠伊介绍:“这是振华集团的邵京华邵董,她爱人不是刚在你手底走过片子,邵董委托你把这个手术做好,楠伊,老师相信你的实力。”
说完笑呵呵拍了拍楠伊的肩。
“邵董,咱们楠伊虽然年轻,主治医师第一年就完成了500多台手术,达到了外科手术单人单年最高次,您夫人这个手术很简单,你尽可放心。”
邵京华看着二人自吹自擂,面无表情,冠冕堂皇的应承:“既然李主任如此说,那就全权交托给郑大夫了,还望郑大夫对我爱人多加关照。”
楠伊听见“爱人”两个字,没来由的心底泛酸,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好说好说!”
邵京华微蹙了眉,修长的双腿自然交叠,只须臾,他站起身,黑色的西服硬挺,白色的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敞开,起身的一刹那,压迫感扑面而来。
“不然,郑大夫送送我,就不劳烦李主任了。”
局面僵持在这,楠伊也不能当着自已恩师的面子,拒绝邵京华,李主任欣然同意,把两个人送出了办公室。
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传来他皮鞋的叩击声,他们,已经三年没有并肩这么走过了……
他感觉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生机勃发、野蛮有趣的郑楠伊了……
她感觉他也变了,不再是四九城里打马而过,桀骜张扬的公子王孙……
楠伊想开启一个话题,化解这份尴尬,嗓子里好像吞了块棉花,遇水更糊成一片,呼吸都困难了。
只听见邵京华嗓音低沉:“一一,这几年你过的好吗?”
楠伊不禁紧紧握了拳,稍许痛感让她清明,她心下凄凉,怎么算不好呢,2010年12月24日,平安夜他们分手以后,她倒是真得过了一段行尸走肉的日子。
好在她还有专业,那时候她还是个规培生,就没日夜地参加学术会,培训课,做课题,跟着导师上手术,无一场落下,时间把那份伤痛冲淡了,同时也带走了她11斤体重,170cm的身高,现在薄薄得好像一张纸。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当年是她拿栾昕辰做了幌子,把两个人最后一点希望都扑灭了,她不敢想起分手当天,天之骄子般的邵京华弯下腰,软了脊梁,恳切求她:“一一,你答应我的生日礼物,是兑现我三个要求,这最后一个,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她不知道当时自已为何能残忍地笑出声,可是心里却碎成了千万片,眼泪含在眼眶里,怎么也不能落下,“邵京华,你还是回去好好结婚吧,我早就受够你这臭脾气了,栾昕辰家里世代都是从医的,将来一定能帮我,跟你一起,只会被嫌弃!”
她甩开他的手,毅然决然和自已的青春割裂,和自已最爱的人背向而驰……
他们站在电梯门前,看着红色的数字在滚动,邵京华抽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了一口,轻飘飘地道:“我希望你过得一点都不好。”
楠伊有万箭穿心而过的撕裂感,她那时稚气,任性娇纵,曾经跟他说过,如果我们分手了,我才不要你过得好,凭什么你没有我,还能潇洒得活着,这话最终应验在她自已身上,如滚滚车轮碾过,挤碎了她的灵魂。
她嘴角浮起一丝难看的笑:“邵董,您都什么身份了,还纠结这些事,有什么意思。”
邵京华看着她,眼底浮起厌烦的神情,电梯叮的一声打开在二人面前。
邵京华率先跨进电梯,回转身却看见楠伊没有进来,蹙眉看她,只听见她悄然道:“邵京华,手术我会尽力做的,咱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电梯在几秒后关合,只留下邵京华疲惫的神情。
第二天,沈佳怡如约住进了单人间套房,这个俏小姐的手术安排在后天,她却是不安分在医院住,晚上偷偷溜了出去。
这一夜轮到楠伊夜班,九点多,正当她忙着赶论文的时候,一条短信涌进手机,“到红坊来。”
这个号码很久没有响过了,她犹豫半晌,还是拨了回去。
电话那边是嘈杂的人声,和东西破碎的声音,陈青华的声音恍如隔世:“华子出事了,郑大夫你赶紧过来一下。”
楠伊平淡地回:“我值夜班出不去,请你们拨打110或者120 。”
对方也不由得你深究,直接把电话挂了。
楠伊放下电话,手里的论文变成了奇文密语,再也看不进去,换了衣服,跟同事交代一声,终是出了住院部大门。
3月的夜,寒风阵阵,她终于叫了辆车,直奔三里屯红坊去了。
从出租车上下来,就看见红灯闪烁的救护车停在门口,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孩子被抬了出来,她扫了一眼,脸已经被血糊住了,早已看不清长相,手臂轻轻的垂下来。
跨进红坊的大门,没有震天的音乐,只有五彩的灯还在忽明忽暗地闪,地面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她踩在上面,发出凌乱的破碎声,听在耳里心惊肉跳。
一个黑衣小伙,见她来,把她引进了包厢。
入眼的是三个男人围着打牌,汪承安在中间,一身休闲衫,嘴里叼着烟,眯着眼在看牌,面上都是痞气,见她推门,只瞟了她一眼,开口道:“呦!大学子来了。”
他长得本就不和善,嘴里的话露骨的轻蔑,手里扔牌的动作没停。
陈青华热络得跟楠伊打招呼,好像他们昨日才见过面:“一一,华子喝多了,我们一会要进行下一场,就交给你了。”这声“一一”让她恍神,这小名,只有邵京华和他的几个发小跟着叫,再没人知道了。
邵京华倚靠在沙发上,双眼紧闭,单手撑额,姿态端正,一双长腿交叠在身前的金色台面上,显然是醉了。
他这人就是如此,不论什么时候仪态端正,有着军人的气节。
楠伊打量,却是丝毫不见什么伤在他身上。
汪承安忽然牌一扔:“走了!不玩了,咱们吃饭去。”
陈青华嚷起来:“什么玩意,我牌正好着呢!”
汪承安也不管,跨过玻璃台面,径直开门出去了,另外两个人看了看楠伊和邵京华,也不再多言,跟了出去。
楠伊坐在邵京华身侧,闻到淡淡的酒气,蹙眉:“你不说你受伤了吗?你伤哪了?”她多少也能猜到,四九城有几个敢动眼前这几位。
邵京华微睁开眼,斜眼看是楠伊,醉醺醺地呵呵笑,嗓子被酒精浸过,笑得狠了难免轻咳:“一一,你是真不盼我好啊。”
楠伊鼻尖哼道:“我是值班大夫,不能擅离岗位,你们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胡闹!”
他转过头,这次完全醒了,眼底如墨深沉,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紫色的烟嘴被他叼着点燃,烟气缭绕在二人之间:“一一是真的瞧不上从前的我们啊。”
一句话楠伊泄了气,挺直的背也软下来,轻叹,心里难受,那是她最好的从前,现在却成了他口中腌臜污秽。
楠伊感觉从自已再见到邵京华,好似一个溺水的人,总怕下一口气就喘不上来,湮没在黑暗的水底。
她强自镇定,拽了一把他的胳膊:“起来,送你回去。”
从楠伊进门,她就看见一个穿制服的经理立在包厢里,颔首俯身,他们这群人自始至终,都没理弯腰鞠躬的经理,拎上衣服往外走,门外的兄弟侧身给几人让路。
邵京华站起身,一个趔趄,楠伊猛拽住他,怕他真摔下去。
众人跨出门,一股寒意直钻进领口,楠伊出来得急,穿得单薄,耸着肩,手揣在衣兜里,斜睨他们:“什么事啊,给人家打那样!”
邵京华把手上的大衣直接披在了楠伊身上,眼睛却看向别处,一言不发。
陈青华解释:“承安带的女伴,屁大的功夫,进张笑天的房间去了。”
汪承安不像邵京华和陈青华,他不在体制内,多少沾了些社会习性。
汪承安嘴角翘着,也不吱声,任他编,楠伊心知肚明,汪承安最不在意女人的事,送女人到别人桌上也是寻常。
5个人上了一台阿尔法,陈青华嘱咐司机到煊合买烤鸭,送到医院去,看来这顿饭死活要在楠伊的地界吃了。
一群人挤在安静的医生办公室,邵京华直接瘫坐在楠伊的座位上,眼睛扫过桌面上,中英双文的论文概述,她的字,他一眼就认得。
另外三人围坐在办公桌前,吃着打包来的外卖,邵京华胃口淡淡,楠伊给他递了杯水,他淡淡地道谢,俨然是不怎么熟识的主客关系。
陈青华客气地和楠伊聊着:“一一现在都是主治医师了,小丫头真厉害啊。”
汪承安一声冷笑:“心狠的人走得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