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董双一心读书的架势,显然没有那个功夫与心情,去与那两位培养同窗之谊。而那两位巴巴地贴上来,原因无他,就是同桌太讨厌。
沈琇与郭胜两个是同桌,一个即便带了傲气可实际是不被家族认可的寒门学子,一个是摆着排场大族嫡房的天子娇子,这两人能对盘才怪。
看着那两人对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斗鸡模样,沈瑞的心情莫名就好了。
身边董双小声道:“沈兄放心,我不会让人因我的缘故再扰了沈兄,也不会再给二哥添麻烦!”
少年的声音不高,却格外坚定。沈瑞看了他一眼,眼中多了几分笑意:“董小弟勿要想的太多,都是同窗,闲话几句无碍什么。”
董双体会了沈瑞的善意,嘴角挑了挑,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等到上课钟声想起,沈琰进来,一堂课开始。
董双拿起笔来,开始记笔记,写满一页换纸时,便看到沈瑞也是同样动作,忍不住眼睛往沈瑞面前的书桌上瞄了眼。明明是速记,沈瑞一笔行草,端得是行云流水,丝毫不显潦乱。
虽说昨日已经做了半日同桌,董双也晓得什么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也没想到沈瑞的字会写得这么端庄大气。这沈瑞明明是个少年老成、稳重敦厚,认真向学且写了一笔好字,怎么传言那么不堪?
是守孝三年脱胎换骨,还是那“顽劣骄纵”的恶名另有隐情?董双心中,不知不觉生出几分好奇。
沈瑞专心致志听课,受益匪浅。不管这沈琰在科举仕途上能走多远,可确实是个好夫子,讲起四书来通俗易懂,搁后世的说法,就是“引导式”教学,而不是“灌输式”,让人理解的更加深刻。
一堂课下来,有一个时辰,感觉眨眼而过。
直到下课钟声响起,沈琰抱着书卷出去,沈瑞方放下笔。眼前的笔记,已经记了二十多页。他揉了揉手腕,脑子里将方才课堂上的功课又过了一遍。他虽活了两辈子,可从不觉得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
功名之路,他不曾畏惧,可也没有自大到可以唾手可得。
只是他学习的时间太短,沈理即便教导过他四书五经,可站在沈理那个高度,让他讲诉最基础的东西,未必有沈琰这么清晰。沈瑞过去不怚童子试,可也不觉得自己会取得什么好成绩,就是因为晓得自己学习古文的时间短,根基不足。原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县试、府试成绩即便差些,后年的院试时努力就好,中间有一年多的时间,自己的成绩会提高许多。
如今听了沈琰两堂课,沈瑞不这么想了,因为他有机会将根基扎得更严实。
想到这里,沈瑞对的董双道:“董小弟,我这几年没来族学,在家里学的葫芦吞枣,多有不解之处。不知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笔记?”
董双闻言,面露为难,小声道:“我的笔记……”
沈瑞见他面色不作伪,是真为难犹豫,忙道:“若是不便,就算了,我慢慢与夫子请教。”
董双摇摇头,道:“不是不借给沈兄,而是……那笔记有几箱子,我又时常温习,倒是不方便一下子拿给沈兄。若是沈兄不怪,我以后就分着拿来给沈兄?只是不知道沈兄看书的速度快否,要是慢了,恐我这里也要用。”
沈瑞闻言,松了一口气道:“我抄一遍便还给董小弟,一本笔记,有两、三日功夫就可,不会耽搁你用。。”
董双还没说话,就见沈珏凑过来道:“瑞哥在说甚?摆了好几下手,你也瞧不见。”
沈瑞抬头道:“问了两句功课,珏哥找我?”
“今日下午是琴课,不耐烦那个哩,我们去街里?”沈珏眼睛放光道:“府前街新开了一家酒楼,听说是南京行宫里出来的御厨掌勺,一道去见识见识?”
下午的“六艺课”,学子可以选修,所以沈珏才有这个打算。
沈瑞想想自己这三年,除了外出那半年,就避居在西林禅院,还真的没有在城里逛过,便点头道:“珏哥既说了,自是奉陪。”
见旁边董双面上露出几分期待,沈瑞犹豫了一下,想想沈珏的脾气,还是没有多事。
*
宗房,太爷屋里。
大老爷看完手中的信,面上露出几分震惊:“这……这珞哥怎说没就没?”
太爷叹气道:“这可怎生好,二房你虽有三个从堂兄弟,却只有珞哥这一根苗……”
太爷惋惜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珞哥十六岁就中了举人,这族中子弟谁人能比得?若不是沈沧怕风头太盛,让他压一科,去年没有参加会试,我沈家就能多出一个少年进士。”
宗房大老爷道:“二房嫡支子嗣也太单薄,兄弟三人就只守着这一根独苗,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知道会如何?”说到这里,有些犹豫道:“头些年,二房那些庶支听说沈沧无子时,便有人传过选嗣的话,后来却不了了之。就是沈清家的,将两个儿子带回松江,未尝不是打着认祖归宗,过继嫡长房的意思。”
听了这话,族长太爷皱眉道:“那些混账东西,白日梦做的倒美!说到底,还是邵氏当年造的孽。你昌三叔小时关在酒窖三日,天气湿寒损了肾源。当时年幼还不显,等大了去了京城娶妻纳妾,十来年没有生出一儿半女,后来还是寻了民间神医,吃了几年苦药汤,才让妻妾开怀,生下三子三女,三子都站住,三女只长成一个。沈沧、沈洲还罢,老三沈润却是病罐子,因身体缘故,当年连会试都没能参加,要不然又是一个两榜进士。”
想到二房三兄弟两个进士、一个举人,宗房大老爷亦佩服不已。
只是不孝有三,无后无大。既然这三兄弟都子嗣困难,唯一的骨血又没了,那即便再不愿,选嗣之事也不远。
宗房大老爷想了想道:“那些庶支还罢,子弟都不成样子,这两代连举人都没出来一个;倒是沈清留下的两个儿子沈琰、沈琇,读书资质倒是不错,又是已故二房老太爷血脉。”
他是宗子,未来的族长,对于族中的后进子弟向来留意。沈琰与沈琇兄弟两个虽没有写进族谱,可到底是沈家血脉,又是两个读书种子。
族长太爷冷哼道:“那又如何?他们不仅仅是二房老太爷血脉,还是邵氏血脉。对于京城那支来说,与仇人无异,难道还要叙亲不成?更不要说连族谱都没入,论起来不过等同于‘外室子’。”
宗房大老爷听了,不由心中一动:“庶支不成器,沈琰、沈琇两个也不行,那二房岂不是要从别房择嗣?”
族长太爷点头道:“多半是如此。内四房子孙本是一个祖宗,传到我是第四代,水字辈是第五代,玉字辈已经是第六代,等到外五房,除了五房之外,多是无服亲,血脉早远。不过立嗣有‘立亲’、‘立爱’,‘立亲’无需说,从血脉远近论起,首先就是仇人子孙,次后是当年曾对二房嫡脉落井下石那些旁枝庶房,沈沧他们兄弟几个不会选的;若是‘立爱’,内四房虽亲近些,可从外五房选也未必不可能。”
宗房大老爷露出几分期待道:“宗房、二房、四房祖上可是一母同胞,论起来方最亲近。四房这几代都是一脉相传,如今小一辈虽兄弟两个,可真正嫡血只有瑞哥一个,自没有过继他房的道理。那岂不是?”
族长太爷瞪眼道:“这叫什么话,难道你这当老子的要将九斤过继出去?莫要打这个主意,你舍得儿子,我可舍不得孙子!”
宗房大老爷兄弟两人,小一辈叔伯兄弟五人,其中行一、行二、行五的三个,是宗房大老爷所出嫡子,其中长子、次子都已经娶亲生子,长子阖家在京城,次子一家在松江奉养父母,只有幼子沈珏还未成丁。宗房二老爷虽也有两子,可一嫡一庶,没有合适人选。这过继也没有拖家带口的道理,如此一来,要是从宗房择嗣子,就只有沈珏一个人选。
族长太爷口中的“九斤”就是沈珏小名,他现下看着与同龄人无二,当年落地却有九斤重,是个大胖小子。
宗房大老爷忙道:“儿子不过这么一想,您莫要气恼。好好的儿子,我哪里就舍得与人,宗房在官场上虽比不得二房运势强,可也没有到日子过不下去的境地。不过是儿子的一点私心,想着二房几位从堂弟与族中关系向来疏远,即便过嗣了别房子弟,说不得还是与族里不冷不热。珏哥是宗房血脉,即便名义上与了二房做儿子,可骨肉难断,还是会同宗房亲近……”说到这里,哭笑道:“您也晓得,当年因生九斤时难产,贺氏待他就不如前两个精心……”
族长太爷吁了口气道:“大媳妇素也贤惠,可十几年劝也劝过、骂也骂过,独这件事想不开,这也没法子。五个手指头还有长短,未必就是不疼九斤,怕就是早年疏离的狠,如今想要亲近也亲近不起来。”
当年宗房大太太怀沈珏时,已经年过四旬,算是“老蚌生珠”。原本是喜事,可因补的太过,婴儿过大,即便挣命生出孩子,可产后大出血也差点要了大太太的命,当时已经是数着日子度日,大夫都不给下方子,只叫准备后事。大太太自己心里也有数,开始从族妹中选继室人选,为了照顾留下的三个儿子,辖制后来人,又将身边两个通房抬了妾。
因宗房大老爷是沈族宗子,他的妻子就是沈家宗妇,即便是继室也不能马虎。沈家为了三个嫡孙默许大太太从贺家选继室,可最终敲定前还是要相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