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沈瑞是来告张老安人状,恳求沈举人帮着做主的,没想到沈瑞提也不提老安人,将矛头直指今日带人去翻屋子的田妈妈。
沈瑞接着说道:“要是小偷小摸,三瓜两枣的,不至于这般令人着恼。可那田婆子行事太猖獗,鸿大婶子给儿子新裁冬衣尽数拿走,旧衣服也没落下,这是让儿子明儿光着身子上学么?六族兄赐文房四宝,也都不见。装月钱匣子,更是一个铜板没剩下。三年前若是没有这起子丧了良心的下人与张家人勾结,也不会让家里吃了大亏。老爷心善,方没有追究她们,她们倒是越发长脸。前车之鉴犹在,真是家贼难防……”
沈举人原以为张老安人那边搜刮的不过见得着的银钱等物,故意没有去管,也是想要看看沈瑞会如何应对。
正如沈瑞能想到的关于聘银与嫁妆的关系,他自然也能想到。他倒是不认为自己是为了奔着嫁妆才想要多预备聘银,而是觉得在贺家面前不能跌了四房脸面。要让贺家看看,就算他们将那两间织厂骗买了去,对于四房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账面上银钱有数,这笔聘银到底从哪里出,就没了着落。
公账上银钱不多,沈瑾名下产业倒是有些收益,可是他进学、说亲处处需要银子,也不好都挪用,剩下能指望的就是张老安人与沈瑞那里。
张老安人倒是与沈举人是亲生母子,这几年母子之情越薄后,眼中只剩下银子。就是张家人来打秋风,张老安人都不再撒手。再说张老安人早年积蓄多是贴补娘家,或是置产,现银早在三年前就被沈举人带了抬了去,补三房、九房欠银。这几年沈举人又没有让她接手家事,也没有生银子的地方。
如此一来,沈举人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沈瑞这边。
不过做老子的到底有些抹不开跟儿子开口讨银子,便乐意让张老安人做个“先锋”。
实没想到,张老安人老糊涂,将事办得这么难看。去探探沈瑞底细,取了银钱之物,引得沈瑞吱声就行,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父母在儿女本不该有私财,沈瑞即便得了孙氏嫁妆,可也是四房儿孙。要是真为了几个银钱与长辈们计较起来,说到外头谁是是非就不由得他。
可田婆子行事太嚣张,不只取了钱财,还带了衣物。
这衣服后边,可还是有牵扯。要是传到外头,少不得有人会问,为何沈瑞的衣服都是五房给预备的,四房为何连衣服都不给沈瑞预备。
当初没预备确实是沈举人一时没想到,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叫人补上,也是为了省些嚼用,毕竟家里这几年收入大减不比早先。
这事情不好拿到外头说,否则“苛待嫡子”这一个黑锅,就要落到他头上。
要说那文房四宝,老安人会让人带走,沈举人相信;要说沈瑞的衣服是老安人叫人搜刮走的,沈举人却是不信,定是那起黑心肝婆子起了贪心,借着老安人的名占便宜。
这起子刁奴,不能放过!
书斋里,噼里啪啦板子声,听得人胆寒。
沈举人坐在廊下椅子上,看着地上的老婆子,面上挂了霜。
田婆子“呜呜”出声,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嘴里已经被塞了两把泥。
她身后两个健仆,拿了板子,半点情面都不留。这个田妈妈,仗着自己是老安人陪房,这些年没少作威作福,儿孙都抢了好差事,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大家得了机会,自然是该出气出气、该报仇报仇。
沈瑞依旧满脸愤愤状,站在一旁。
柳芽花容变色,下巴要抵到胸口,浑身已经忍不住哆嗦。沈瑞见状,有些不忍,不过想着“以毒攻毒”未尝不是解决法子,柳芽这是心里坐下病。三年前,带人打她板子的就是田妈妈。
长寿并不改色,柳成却是头一回见这个,面色有些苍白。
无人吱声,沈举人不时用眼角扫向沈瑞,见他并无求情之意,倒是有些意外。随即想到这个儿子秉性并不类其母,心肠倒是够硬。
“住手!”张老安人扶着张四姐的手,由婆子婢子簇拥而来,站在书斋院门口,看着眼前情景,差点昏厥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这哪里是打田妈妈板子,这是在打她的脸。
沈举人见张四姐俏生生站在那里,心中不由一热,不过看到旁边张老安人,又生出不耐烦,慢悠悠地起身道:“安人怎来了?”
张老安人火冒三丈,道:“这是作甚?怎么恁大的火气,发作起家中老人来?”
方才田妈妈被书斋这里的人传来,张老安人便觉得有些不安,倒不是担心沈瑞会如何,而是不知道沈举人会怎样。母子嫌隙越来越深,她有些摸不清儿子是作甚想,这才急匆匆过来,连张四姐跟着来瞧热闹都没顾得上撵人。
没想到,会是这个情景。
田妈妈是张老安人心腹,今日行事又是她的吩咐,如今沈举人此举,这是作甚哩?
张老安人只觉得胸口堵了团棉花,看着沈举人,身子已经打晃。
沈举人见状,吓了一跳,不待见亲娘与气死亲娘可不是一回事,忙道:“这刁奴手脚不干净,偷到二哥屋里,没有送她去衙门,已经是便宜了她!”
偷盗主人财物,按律当流,偷盗三次以上就是死刑,只是打了板子,确实算是轻的。
张老安人却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自己这儿子到底怎了?真是越来越看不透。
要没有沈举人的默许,田妈妈能带人在外院折腾半天,连搬带抬地带走许多东西?如今又说这个话,将田妈妈当成是贼,是甚意思?
知子莫若母,张老安人晓得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要是下儿子的脸,讨不了好去,便瞪着沈瑞道:“我的陪房倒成了贼?!二哥到底丢了甚贵重东西,如此喊打喊杀、大动干戈?
这老虔婆!捏豆腐么?
沈瑞在心里很不厚道地问候了张老安人尊亲,面上带了担忧道:“祖母,您别问了,让老爷处置,毕竟老爷是家主。这干子刁奴,生贪婪之心,行背主之事,您可莫要太生气,不值当为了这些刁奴气坏了身子。”
他同沈举人会提“前车之鉴”,对张老安人却不会提。
张老安人眼中,三年前的事情是一笔糊涂账,要说全赖她,她是不认的。
见沈瑞避重就轻、颠倒黑白,张老安人越发着恼,沈举人心里却踏实下来。
是啊,他才是一家之主。
即便老安人生气,也是因这刁奴贪婪背主,同他又有什么相干?
眼见那执行的仆人板子不停,田妈妈身上臭气熏天,已经被打的失禁。要是再打下去,人就要挨不住。
人心都是肉长的,张老安人顾不得与儿孙争短长,上前几步,站在田妈妈跟前护住,对那两个仆人喝道:“混账东西,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们还不停下?”
那两个男仆闻言迟疑,看向沈举人。
沈举人见状,不由皱眉,不过见张老安人气急败坏模样,还是摆摆手,叫那两人退到一边。
张老安人对沈瑞咬牙切齿道:“你到底丢了甚东西?我这当祖母的求你高抬贵手了,我代这老奴找补给你?”
沈瑞在心底嗤笑一声,端的是无耻,明明是这老太太使人明抢了他屋里的东西,又说出这样的话。等他将丢的东西说了,张老安人退回来,落到旁人眼中,倒成了自己不依不饶,拿着世仆做筏子像长辈讨要东西。
沈瑞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惴惴道:“那怎么能行?安人,孙儿晓得您心善,可这等大胆刁奴不能纵容。今日抄了孙儿屋子里东西是小,明日要是偷到老爷屋里、安人屋子里,说不得家业又要易主。”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道:“她到底上了年岁,又服侍我多年,你何苦不依不饶?你倒是心狠,没有一点怜下惜老之心,全不似你娘那般心善!”
这成了自己的错?
沈瑞心中勃然大怒,面上却不慌不忙道:“安人就算心善,也当给老爷留几分颜面。老爷刚说要狠教训这老奴,安人便出来张目,以后老爷如何辖制下仆?”
张老安人闻言,望向沈举人,果然见儿子面色难看,讪讪道:“我身边也就这两个老人,服侍我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不是纵容她,让她将拿走的东西退给你就是了。她老糊涂了,定不是有意的,何必小题大做?”
沈瑞也不看张老安人,只对沈举人道:“老爷您看?”
沈举人心里虽不耐烦张老安人为了个老奴顶了自己面子,可见张老安人面带哀色,到底有些不忍,便点头道:“板子且先记下,让她将你的东西先还来。”
明日沈瑞还要去族学,总不能没有换洗衣服,要不然让人晓得,又是一桩丑事。
沈瑞面上露出几分委屈:“那就按照老安人说的,让这老奴将取走的东西拿回来。衣服鞋袜、文房四宝这些都是小事,那一千两银子庄票,可要快点找回来,要不然大婶娘问起,又该怎么说哩?”
一千两银子庄票?
沈举人已经怔住,张老安人立时道:“混说!你小小年纪,怎会有那么多庄票?”
沈瑞不解道:“自然是从大婶娘那里要来的,还能从哪里弄的?”
张老安人定定地看了沈瑞几眼,转头再望向地上昏厥的田妈妈,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背主刁奴倒是好大狗胆!那不是十两、百两,那是整整一千两,她怎么敢?
见了张老安人反应,沈举人哪里还不明白,也是恼羞成怒。这一个两个,都当主人是傻子么?
这家里真是不安生,这老奴如此行事,方才还有脸喊冤,真是冥顽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