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成寺出来，苏玉珍边走边说，“小荷，方才那道士的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嗯，姐姐放心，我不会如此轻易被别人的只言片语牵着鼻子走的。”李墨荷笑笑。
方才玄真道士给她批语，说“李墨荷”这个人的祸福气运在今年发生了改变，那一瞬间李墨荷是有些惊疑不定，仿佛自己这缕来自异时空的孤魂附身大周朝农女“李墨荷”后重活一世的真相被人道破天机了。但是，兴许是因为之前经历过来自祝柳河的惊吓，她竟然很快镇定下来。
气运改变又如何，前后不同又如何，在这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时空，她现在就是李墨荷，李墨荷就是她，附身重活这种事，谁能想到，谁又能证明？与其战战兢兢，不如顺其自然，只要她继续扮演好自己的性格人设，继续经营好自己的社会生活，谁也无法把她从“李墨荷”这个身份上剥离开去。
因此，面对苏玉珍半真半假的试探，李墨荷也不惧分毫，还道，“等咱们忙完正事儿，还真可以抽空去玄真师父说的飞云观瞧个新鲜。”
苏玉珍自然道“正事要紧”，她们此行来昌明县，游览天成寺本就只是顺带，选定地址开工修建工坊，才是重头戏。
接下来的几天彻底忙碌起来，李墨荷陪着苏玉珍早出晚归，先是找了牙人打听附近占地面积、地理位置合适的土地价值几何，买卖条件，有了大致目标范围以后，实地考察情况——考虑附近是否靠近商街、居民住所，为的是将来好招聘纺织女工；考虑周围是否有宽敞便利的大路通衢，到时候原料与商品方便来往运输；考虑附近是否靠近官府哨所，为的是保证治安；当然也要考虑土地出卖的价格，衡量是租是买。
跑了大约五六处地方，李墨荷觉得天成寺附近的一所前后二进的宅院不错，首先就是地理条件极好，在游人香客离开天成寺的必经之路上，将来修成工坊再打个招牌，必定吸引人；二则靠近佛寺，周围百姓信佛者居多，笃信与人为善，不爱惹是生非，将来招聘一群女工也能更安心些；三则虽然此处地价贵一些，但是主人家原有的旧宅还可以加以改造利用，不用全部推倒重建，到时候装修时间又能缩短大半，要知道早一日开工就能早一日赚钱。
李墨荷说的这处地方，苏玉珍也觉得不错，但这处民居连土地带宅子并不便宜，主人开价近千两，因此苏玉珍倒不急于做决定，另有两处备选。又一日，苏玉珍领着李墨荷出门见人，却不是什么牙人，而是地方保甲长。赴宴的路上，苏玉珍给她解释，“地保虽然不专事买卖，但他们身为官府与百姓的中间人，平日里协助衙门维持一方治安，调解邻里矛盾，对这一带地区的真实情况再熟悉不过。今日我托人请到的这位名叫‘康有达’，待会儿见到人你称他‘康保长’便是。听他给咱们介绍介绍这里头的情况，再定买哪里的地也不迟……”
两人先到达继明楼，好酒好菜点上，等了好一会儿苏玉珍口中的“康保长”才姗姗来迟——康有达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面容瘦长，小眼睛里一副精明相，见约他相见的人是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摸摸两撇小胡须，咳嗽一声，态度傲慢道，“你们两个，哪位是苏小姐啊？”
“我是。”苏玉珍被他如此轻慢对待，面上却并没有一点儿怨怼之色，反倒笑盈盈地邀人落座，“久闻康保长大名，今日终于得见，果然气度不凡。”又拍了拍掌心，银阙适时送上见面礼，苏玉珍将锦袋推到康有达面前，含笑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又举杯，“康保长，我敬您一杯。”
康有达捻开绳袢，只见里面装着二十余颗硕大圆润的东珠，在日光照耀下光彩夺目，按照市价这样成色极好的东珠最少也要卖到二三百文一颗，整整一袋就要……
康有达的脸上这才浮现真切的笑意，举杯轻轻与苏玉珍相碰，“苏小姐客气了，出手便如此阔绰，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苏玉珍：“哪里哪里，不过仰仗祖上留下的一点薄业混口饭吃。如今的年头，生意不好做，所以我才找上您，只盼能在昌明县开拓市场呢……”
康有达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我只是小小一个地保，能帮上什么？”并没有多说什么，“吃菜，吃菜。”
苏玉珍见状，又把酒满上，“我再敬您一杯……”
酒过三巡，苏玉珍说起自己与昌明县柴家——也就是今日把康有达介绍来的中间人——的交情，康有达的口风才和软了些，“柴家早年帮过我不少忙，他家的人情，我是认的。”
苏玉珍借机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想在昌明县建一座绣坊，如今看了这三处地方，还请康保长帮我们掌掌眼，不知哪处地界更合算呢？”
“那要看你想怎样个合算法儿？”康有达转动手上的酒杯，面上已经现出几薄薄的酒意，“单论价格，自然是成安巷那处更省钱，占地位置也不错。不过若是别的方面的合算的话……”
苏玉珍听他话里有话，笑问，“看来还有别的隐情？还请保长替我们解惑。”
康有达呵呵笑了，“小姑娘，我告诉你，真要买地皮，还是天成寺那处好。你可知，那里如今住的人家是谁？”
“不知。”
“那是赵大人的外室。赵如笙知道吗？”康有达说完，又自顾自摇摇头，“我观你如今的年纪，恐怕也不能知晓，那是五六年头的事啦，我们昌明县里出了个武举人赵如笙，考取功名以后又被京官女儿榜下捉婿。这本该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只是赵如笙在家乡还有个父母双亡后寄人篱下、青梅竹马的表妹秦小姐，虽然没有正式拜堂，但也是定了亲、在父母长辈面前过了明路的。”
“偏偏看上赵如笙的那位官家小姐又是个傲慢骄纵的，看中了赵如笙，非君不嫁，没办法，咱们赵大人为了前途，只得舍下家乡的表妹，娶了京城门第高贵的正妻。”
“那后来呢？既然这位赵大人已经有了正妻，怎么他表妹还成了外室？”一直默默埋头吃菜的李墨荷忍不住好奇问。
“症结就在这儿呢。”康有达叹了口气，“年轻男女情不自禁，那头赵如笙在京城娶了新人，却不知这边他表妹秦小姐早已珠胎暗结。寻常来说，赵家人是不可能让这孩子生下来的，但偏也巧了，赵如笙的发妻是个病西施，身体孱弱，难有身孕，再加上这位秦小姐又是赵老爷的亲外甥女儿，于是赵老爷和夫人一商量，偷偷派人回乡看顾，照顾表小姐诞下赵家的血脉，还是个男孩儿，自此母子俩便一直养在天成寺那处宅子里。”
李墨荷听得不由撇嘴：这位赵老爷真是可笑，生孙子的时候想起来秦小姐是他外甥女儿了，怎么他儿子始乱终弃、另娶新人的时候没想过给自己亲外甥女儿安排另外的出路呢？
闻言，苏玉珍也忍不住皱了皱眉，“纸包不住火，秦小姐未婚生子的事瞒得住一时却瞒不过一世，传出去恐怕难免会受人风言风语吧？”
“岂止是风言风语，此地百姓但凡知晓此事的，哪有不对她指指点点的？早年间还有好事者上门泼骂，不过幸好有天成寺僧侣闻声赶来，讲经传道劝人向善，把围观民众都劝回去，才未酿成大祸。不瞒你们说，此后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家人也放心不下呢，时常打点县衙托人照看他们母子。”
“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番缘故……”苏玉珍啧叹，“那如今秦小姐怎么又要卖房卖地，莫非她终于打算带着孩子搬家，以后不在昌明县住了？”
“也算这丫头命好，赵如笙那头的正妻病歪歪了两年，总算叫她给熬走了。”康有达说起这事，似乎觉得很欣慰，“如今赵大人也官拜罗城兵马司七品属官，身居要职，拱卫京城，加之正妻病亡，总算可以名正言顺把家乡的一对母子接到身边团聚，因此这一处房产也着急变卖。”
“苏小姐，我今日话多了些，不过也是看在柴家的面上给你的忠告。”康有达道，“那边开价八百两，你一分也不要还价，就给八百两，不为别的，便是秦小姐到了罗城在赵大人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也是大大赚了，你是做生意的，自然晓得人脉的重要性，你要把东西卖到京城去，必经罗城，入城巡检一应事务均在兵马司所辖之下，是卡你一道说货品有问题，还是抬手轻易放行，还不都在赵大人一念之间？”
苏玉珍挑眉笑道，“多谢康保长好心提醒……”
康有达语重心长道：“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一顿酒席吃完，苏玉珍派人将康有达送回家，自己则是和李墨荷回了下榻的客栈。李墨荷找伙计送来了蜂蜜水，忧心道，“玉珍姐姐，你方才喝了不少酒，胃里难受吗？头痛吗？喝点儿蜂蜜水解解酒吧。”
“没事儿，我可是千杯不醉的，不信你问银阙。”苏玉珍笑笑，不过到底没有拒绝李墨荷的好意，将蜂蜜水接过来，又拍拍自己旁边的椅子，“小荷，来陪我坐会儿聊聊天。”
“嗯。”李墨荷乖乖落座，不免说起席上的事，“姐姐，你说这赵如笙真是个负心小人，赵家人也真不是东西，把秦小姐自己丢在家乡忍受流言蜚语这么多年，如今想要大老婆死了，想要孙子了，终于想起来把人接回去，这不是恶心人吗？我要是秦小姐的话，我才不回去呢，你当我是什么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你压根就干不出来未婚生子这种事，所以你不可能是秦小姐啊。”苏玉珍笑笑，“在我们看来，秦小姐的所作所为太软弱可欺了，但你想，康有达方才也说了，她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原本以为嫁给表哥是最好的归宿的，结果一朝情郎变心有了新欢，她一个孤家寡人、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又有何办法呢？兴许，她也想过一走了之，但是偏偏又有了身孕，被赵家人留住。孩子是拴住世间女子的利器，她有了牵挂，自此再难生出离开的念头。”
“唉……”李墨荷叹息一声，“我觉得秦小姐和那位正妻都是可怜人，但也有可恨之处。京城那位既然门第高贵、父母疼爱，为何非要看上一个家有青梅的男子，世间什么好男子没有，非要挑那样的货色，结果现在好了，自己刚一命呜呼，枕边人就立马想着把家乡的母子接来……真是可悲！”
“你说得不错，赵如笙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苏玉珍道，“但就是这样的货色，我们仍然要同他打交道。”
“玉珍姐姐……你想好了？”李墨荷惊讶，“你决定听康有达的劝，当真买下天成寺那座宅子，卖赵如笙一个人情？”
“他说得不错，进京之前必过罗城，我们以后要往京城频繁卖货，入城巡检是个大麻烦。常言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巡检府司收受贿赂，见钱行事，钱给够了就放行，钱不够就把你的货拖到卖不上好价，这样的做法太常见了。赵如笙一个七品属官虽然在京城地界只算个芝麻官儿，却偏偏掌管着入京的咽喉。能得他一个人情，对我们后面的生意有百利而无一害。”
“人品归人品，买卖归买卖，我虽唾弃他始乱终弃、见异思迁的所作所为，但是生意场上利字为先。”苏玉珍冷静分析，“且方才席上康有达也说了，赵家人时常上下打点，焉知康有达不是受人之禄、替人办事？他今日席上这一番话，未必全部出自真心，倘若也是带了赵家的意思来，生意做成是人情，生意做不成，以赵如笙那样的品性心胸，若是记恨上了我们，倒大为不妙。”
李墨荷也明白苏玉珍的一番话说得在理，“玉珍姐姐，你做决定，我听你的。”只是有些不爽，“怎么偏叫咱们遇上这样的人渣！”
苏玉珍笑了：“你还小，往后多接触些人就知道，‘人面兽心’这个词不是白来的，有些人披着人皮，所作所为却连畜生都不如，这样的且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