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们所学的东西都被考了个遍,考核方式跟以前在新兵连的时候差不多,只不过项目数量和难度不可思议的高,但就像霍乔说的,能坚持到现在的,都已经不是一般人,如果跟不上的,早就被淘汰了。
一星期后,考核成绩公布了,十五人不出意外全部合格。白新羽的考核总成绩倒数第四,但射击总成绩排名第二,俞风城考核总成绩第一,燕少榛第二,陈靖第五。霍乔公布成绩的时候,很高兴地夸了俞风城一句。来到雪豹大队后几乎不苟言笑的俞风城,因为那一句“干得不错”,露出了笑容。
考核结束后,霍乔给他们放了两天假,可以在营区里自由地活动、吃喝、谈笑。
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已已经两只脚踏进了雪豹大队,最多只剩下尾巴还没甩进来,就连白新羽也因此沾沾自喜。
他们在食堂里吃饭、喝酒、聊天,发泄着这地狱般的八十天所积压在内心和身体上的压力和痛苦,他们第一次有机会攀谈,了解对方以前是干什么的、哪里人、有哪些有趣的经历。暂别训练时的高压状态,其实他们都是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爱笑、爱闹、爱喝酒,他们喝多了就高声唱歌、大骂霍乔和严强是魔鬼,并高声发誓自已以后要杀多少敌人、立多少战功。
白新羽看着这群醉得东倒西歪的人,笑得腮帮子都僵硬了,他们都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他们马上就要加入西北第一特种部队,成为那最牛逼闪闪的特种兵了!
他们疯狂到半夜,白新羽被俞风城扶着往宿舍走去,俞风城嘲笑道:“酒量也不见有多好,每次就你最爱喝。”
“我酒量……哪儿不好了……”白新羽打了个酒嗝,“我也没……没醉啊。”他勾着俞风城的脖子,把脸凑了过去,嘻嘻笑着,“来,让小爷香一个。”
俞风城推开他的脸:“醉醺醺的,老实点儿。”
白新羽扁着嘴:“你嫌弃我啊。”
俞风城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嫌弃。”
白新羽一下子跳到了他背上,哈哈笑着:“嫌弃也晚了,来跑快点儿,驾!”
俞风城翻了个白眼,却没把他扔下去,就那么背着他在操场上慢慢走了起来。此时已经是凌晨,四下无人,入秋后的新疆夜晚非常冷,但他们喝得浑身热乎乎的。
白新羽把脑袋歪在俞风城背上,软软地蹭了蹭,笑着说:“我爸说,我小时候哭闹不睡觉,他就这么哄我睡的,别人背都没用。”
“你小时候几斤,现在几斤。”
白新羽哈哈笑道:“你背一会儿嘛,你背完我,换我背你。”
“谁敢让你背。”
白新羽亲着他的脖子,心里甜滋滋的:“今天喝得好爽……”
“你别吐我身上啊。”
“怎么会……”白新羽含糊道,“到了这儿后,这是最爽的一天了。”
俞风城忧心道:“明天的考核……”
冷风一吹,白新羽清醒了一点:“怎么了?明天的考核,难道你知道什么?”
俞风城点点头:“我大概能猜到一点,虽然不能确定。”
“是什么?”白新羽好奇地说。
“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白新羽晃着他的脖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因为告诉你也不能让你轻松半点,还不如让你今晚睡个好觉。”
“你这么吊我胃口我还睡得着?”
俞风城哼了一声,“你肯定睡得着。”
白新羽摇头晃脑地耍赖:“啊啊啊俞风城,你告诉我啊!”
俞风城用手拍了拍他的屁股,“你再叫唤我把你扔下去。”
白新羽老实了下来,小声说:“你告诉我嘛。”
俞风城沉默了一下:“应该是心理剥离。”
“什么?什么心理剥离?”
“简单来说,就是强制把你对社会和群体的依赖性剥离掉,让你从此不再害怕孤独,绝对的独立。”
白新羽呆了呆:“那要怎么做?”
俞风城不说话了。
白新羽搂紧了他的脖子,酒醒了大半。俞风城说得还真有点儿吓人,到底要通过什么手段才能把人的依赖性剥离掉?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啊,别说人了,就是动物都有群居性,把依赖性剥离掉,听上去就像让人把所有感情都戒掉一样不可思议。
俞风城淡道:“你别想了,我说了,就算你知道考核的全部细节,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帮助,今晚上好好睡一觉吧。”
白新羽轻声道:“你害怕吗?”
俞风城点点头:“有点。”
连俞风城都会害怕的考核,他……能通过吗?他用脸贴着俞风城脖子上温暖的皮肤:“但你一定会通过吧。”
“我会。”
“那我也会通过。”白新羽坚定地说。
俞风城不置可否:“我还是那句话,量力而行。”
“我也还是那句话,我要尽力而行。”
俞风城摇了摇头,背着白新羽穿过无人的操场,在月光下安静地走着。
白新羽不知不觉地,就那么趴在俞风城背上睡着了,毕竟那是让他完全安心的地方。
白新羽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洒在他脸上,暖洋洋的,这看起来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他伸了个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燕少榛从上铺伸下来一个脑袋:“醒了?”
白新羽笑道:“这一觉睡得真舒服。班长呢?风城呢?”
“打饭去了。”燕少榛一跃跳下床,脚掌落地,悄无声息,“晚上不就要考核最后一项了吗,我们打算在宿舍聚餐。”
白新羽高兴道:“好哇。”
燕少榛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你知道你昨天怎么回来的吗?”
白新羽想了想,他的记忆只到俞风城背着他绕操场:“我喝断片儿了,不太记得了。”
燕少榛长长地“哦”了一声。
白新羽小心翼翼地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俞风城背回来的。”
白新羽干笑道:“哈哈,难为他了,我也挺沉的。”
燕少榛比划了一下自已的后脖子:“他脖子上全是你的口水。”
白新羽微窘。奶奶的,又丢人了,太有损他的形象了。
“衣领上也是,还说胡话,让他给你剥虾壳,给你洗衣服。”
白新羽窘道:“我去真喝大了,忘了吧忘了吧,只记住小爷勇武的形象。”
燕少榛调侃道:“俞风城平时看着挺冷酷的,怎么就特别惯着你呢。”
“我帅呗。”白新羽扬了扬下巴,吹了声口哨。
“哦,这么说他被你的美色所吸引?你们俩干嘛,搞基啊。”
“哈哈哈,对,就你想的那样,你看,都这个年代了,恋爱自由,理解万岁啊。”白新羽说完,还眨巴着眼睛“yeah”了一下,俩人一起笑了起来。
燕少榛含笑道:“不过,你的眼睛确实老跟着他,我很早就看出来了。”
白新羽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知道吗少榛,我刚进部队的时候,特别菜,特别窝囊,老是拖全班后腿,俞风城也看我不顺眼,老找我麻烦。但是他又暗暗地帮我,新兵连考核的时候,他陪我练了两个星期的障碍……”他抓了抓头发,“怎么说呢,他那么厉害,一直是我的目标,我看着他,就想要跟上去,想像他那样,这股劲儿给我了很大的动力。”
燕少榛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明白,你崇拜他。不过,他的眼睛总跟着谁,你观察过吗?”
白新羽不解道:“啥意思?”
燕少榛笑着耸了耸肩。
这时,俞风城和陈靖回来了,带回了丰盛的饭菜。
白新羽看了俞风城一眼,表情有些古怪。
俞风城挑眉道:“怎么了?”
白新羽迟疑道:“听说我昨晚在你背上睡着了……”他越说越小声。
俞风城哼道:“真有脸说,哈喇子都流我脖子上了。”
陈靖“噗嗤”一声笑道:“新羽,你真有创意,一百三四十斤还能在别人背上睡觉,你绝对是头一个。”
白新羽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着痕迹地绕到俞风城背后,把他衣领拉下来看。
俞风城扭头看着他,“你干嘛?”
“我看你领子湿不湿。”
俞风城瞪了他一眼:“我还能穿着被你口水弄湿的衣服过夜?水房呢,一会儿去给我洗了。”
白新羽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
他们吃的这顿饭,其实就是散伙饭了。按照霍乔的说法,最后这道关卡,可能淘汰一半以上,他们一路走来很不容易,虽说俞风城和燕少榛之间有些隔阂,但往大了说以后可能是生死相依的战友,而且朝夕相处八十天,四人之间的感情很是深厚,一想到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每个人心里都不免有一丝惆怅。
他们以饮料代酒,陈靖说道:“愿我们在雪豹大队重逢。”
“愿我们在雪豹大队重逢!”四人用力碰杯,一饮而尽。
日落时分,他们在操场集合,霍乔要求他们什么也不许带,在操场上搜身后,就用黑布遮住了他们的脑袋,赶上了车。
众人都忐忑不已,霍乔不告诉他们干什么、去哪里,甚至不让他们看,那种严肃而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烈,车厢里几乎没什么人说话。
白新羽和俞风城一直握着彼此的手,掌心交替的温度让他们的心踏实下来。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霍乔朗声道:“最后这一关,是心理剥离考核,你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一个地方待着。离开那个地方只有两个办法,第一,考核时间结束,第二,弃权。”
阿达道:“报告。”
“说。”
“考核时间多久结束?”
“不知道。”霍乔冷硬地回答。
“那是什么地方?”
“你们马上就知道了。”
众人被推搡着往前走。白新羽突然有些慌张,伸手想去抓俞风城的手,但他的指尖却只是轻轻擦过了俞风城的手心,那一点温度瞬间就在空气中消失了,白新羽很想叫一声,但他忍住了。
他被带进了室内,渐渐地,除了自已和身后的人,他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了,他紧张地说:“大哥,咱们是要去哪儿呀?”
身后的人沉默不语。
“到底要做什么啊?我能见到其他人吗?”
依然是沉默。
白新羽还要开口,突然,身后的人猛地推了他一下,他踉跄几步,刚稳住身体,就听“砰”的一声,一扇很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了。他扯掉头巾,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落锁的声音狠敲了一下他的心脏。
白新羽怔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这是禁闭室啊。禁闭室里没有光线、没有声音,面积也很小,他摸索到一张行军床,床底下有一大筐干粮和水,再往前摸,是洗脸台和马桶。白新羽坐倒在床上,心里有一丝慌张。
俞风城显然已经猜到了,白新羽明白他不告诉自已的原因了,确实,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在小说里看到过这种关小黑屋折磨人的方法,时间长了能把人逼疯,但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白新羽摸着那粗糙的墙壁,才刚进来,他已经对这个地方充满畏惧了,他并不是怕黑,他害怕的是,考核才刚开始,他已经预感自已无法过关,他是个很害怕孤独的人。他用力拍了拍自已的脸,简直要被自已的没出息气得撞墙了,这才进来十分钟,他怎么能现在就产生这种想法!
他把食物和矿泉水散落在床上,摸索着数量。他要通过这些东西判断霍乔到底要关他们多久。算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十天至半个月,听上去好像也不是很难熬,只要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应该很快就能过去吧。
白新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这次能通过选拔,他一定要告诉他爸妈和他哥,希望他们能为自已骄傲。不过,他哥可能会亲自跑到部队把他揪回去,他哥虽然从小老是揍他,但对他也是真的好,估计不会让他去当危险的特种兵吧,但他是不会回去的,除非是两年后他和俞风城一起离开。
俞风城现在在干什么呢?肯定也跟他一样数了干粮和水,会不会在想他?白新羽嘿嘿笑了笑,漆黑一片的禁闭室里发出这种笑声,还挺瘆人的。他翻了个身,脑子里幻想着俞风城现在在做什么、想什么,回忆俩人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和自已经历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想着想着就自已笑了起来。
他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白新羽实在躺不下去了,就下了床,摸黑洗脸、上厕所、吃饭,做完这一切后,他无聊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禁闭室太小了,估计也就比一个面包车大点儿,他用步子丈量了一遍,七八步就能走到头,横着的距离更窄,他两只手就能同时摸到左右墙,狭小的空间格外地压抑。
干点儿什么呢?白新羽努力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他开始玩儿矿泉水,把水摆成方阵,让压缩干粮在方阵里走来走去,自已配音发出“嘟嘟”的声音,玩儿够这个后,他又开始杂耍似的抛干粮,玩儿了不知道多久,又觉得没意思了。
他躺倒在床上,大声唱起了歌,什么会唱不会唱的一通乱吼,吼得脑子都嗡嗡直响,后来他吼累了,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白新羽意识到,计算霍乔要关他们几天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他现在已经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了,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一天?两天?说不定才过了一晚上呢,好无聊,好安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他好想出去,哪怕现在有条狗陪他说说话呢!
俞风城在干什么?班长在干什么?燕少榛呢?是不是也无聊死了,他们四个人一起打盘拖拉机多好啊,凑在一起聊天喝酒多好啊,哪怕是一起训练也好啊,至少不是他一个人啊。
东元和钱亮现在干什么呢?武班长呢?旺旺哥呢?有没有人想他呢?他想好多人啊,他想爸妈、想他哥,这个时候怎么这么想回家呢。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四周的静谧和黑暗就像一股无形的压力,狠狠压迫着他的神经,他感到呼吸变得有些难受。他从床上蹦了起来,用力踹着墙,说不定隔壁有人呢,说不定隔壁就是俞风城呢。可他踹了半天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他踹完墙,又去踹门,那铁门被他撞得咣咣作响,这么大的动静就是隔着长城那么厚的墙也该听到了,可他依然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感觉自已被流放到了一个孤岛,只有他和无尽的黑暗作伴,那种孤独感是前所未有的。
撞了半天,他累出一身汗,他发现累一点儿能转移注意力,于是开始做运动,按照平时训练的量来,一下子就是200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就这么做了大半天,他累得气喘如牛,一头栽倒回床上,终于有了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白新羽醒着的每时每刻,都在给自已找事情干。他已经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天了,他拼命告诉自已坚持下去,至少现在他还没疯。那狭小的房间里,他把一切东西利用起来解闷,他用床撞墙,用身体撞门,一倒立就是半个小时,用空的矿泉水瓶接水玩儿,大吼大叫,自已给自已讲笑话,把床单扯成碎布条,甚至通过放水和抽水马桶的声音排遣寂寞,他觉得自已离疯掉也不远了,只是脑子里还有砥柱中流的那一股毅力和理智。
又一次一觉醒来,他大脑清醒了点儿,开始回忆霍乔说过的话,从这里离开的方式,一个是到时间,还有一个是……弃权。他脑中灵光一现,弃权?怎么弃权呢?这里无法和外界沟通啊,霍乔怎么知道他要不要弃权呢?难道,他们一直被监视着?
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自已关在小黑屋里已经够吓人了,如果还有人随时看着、听着他们,那真是太恶心了,那自已大吼大叫,跟神经病似的各种样子不都被人看去了?
靠……好瘆人。白新羽从床上蹿了起来,开始满屋子找摄像头或监听器,他把他能够到的每个角落都摸了一遍,但再高处他就碰不到了,而天花板的四角都隐藏在黑暗中。他感到一阵心慌,抱着被子疯狂地尖叫了起来,叫到嗓子都哑了,才颓然地倒回床上。
究竟过去几天了?有多少人放弃了?俞风城现在在干嘛?是不是也跟自已一样在发疯?白新羽感觉自已快要撑不下去了,他想要光,想要声音,想要触摸人类的皮肤,感受生物的体温,这里好黑、好可怕、好寂寞,好像全世界就剩他一个了。
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了!
巨大的恐惧和孤独不断侵蚀着他的心,他感觉自已要崩溃了……
他不断地睡着、醒来,时间之于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摸着干粮和矿泉水,已经吃喝掉一多半了,这是不是证明考核快结束了?他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但在模糊间,他突然想起了霍乔说过的话,说这会是淘汰率最高的一项考核,可笑他当时还不信……
没有体会过的人永远无法理解,这个封闭的空间能给人的身心带来怎样的摧残,那无边的黑暗、窒息般的孤独把他的心理防线一点点撕碎,他眼睁睁看着自已被黑暗吞没,却无能为力。他开始出现诸多幻觉,控制不住地幻想黑暗中隐藏什么厉鬼、怪物,正悄悄偷看着他,随时可能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把他拽入地狱,以前经历的一切都可能以扭曲的噩梦出现,渐渐地,他再也不敢去想那些美好的回忆,因为想着想着,最后都可能在他大脑里转变成血腥的场景。他的身体里充斥着绝望、孤寂和痛苦,他用身体撞墙、他把脑袋淹进蓄满水的洗手池里、他拼命地吼叫,他不知道自已是不是已经疯了。
到底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爸,妈,哥,你们在想我吗?那快来看看我啊,跟我说说话,一个字也行……俞风城,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也疯了?说不定你已经放弃了,这是人能受得了的吗……如果你已经放弃了,我还坚持着干什么?
白新羽扑到门前,咣咣敲着门,嘶声吼道:“我受不了了!我弃权!救命啊——”他又哭又喊,到最后嗓子都发不出声音了,可那扇门依然紧闭,隔绝着他和另外一个世界,这扇门简直成了他的仇敌,他搬起行军床,用力往门上撞,巨大的撞击声和金属摩擦声刺得他耳膜发痛,可他喜欢这剧烈的声响,这让他觉得自已还活着。
也不知道在里面折腾了多久,他又累得睡着了,醒过来继续折腾,反反复复。他不仅产生幻觉,甚至开始幻听、幻视,即使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时而窝在床上喃喃自语,时而像疯子一样蹦跳吼叫,时而痛哭着哀求着放自已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已经说要弃权了,还不把他放出去?难道没有人监视他?那他该怎么选择弃权?不对,一定可以弃权,霍乔应该不会骗他们的,该怎么做呢?对了,让自已受伤……他就不信监视他的人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从床上跳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拿脑袋往墙上狠狠撞了一下,“砰”的一声响,他整个人被撞击力弹回了床上,后脑勺又撞上了另一面墙壁,他抱着脑袋,在床上滚了两圈,痛哭出声。
太疼了……他不敢撞了,脑袋好像流血了,皮肤火辣辣的,整个人都天旋地转。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这次的撞击,除了轻微脑震荡外,还让他浑噩如一团浆糊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知道自已现在的行为就是个精神病人,能意识到这一点,也许自已还没有疯吧?
在经历了几天的崩溃期后,疼痛让他意识到自已无法通过自残离开这里,最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自已不该自残,他怎么能伤自已呢?他还想活着出去啊,他想再一次感受阳光,想回家,想见到亲人还有俞风城,他不要变成疯子,他应该想办法保持理智,而不是自暴自弃!
他平躺在床上,调整呼吸,试图缓解自已的压力,他所剩的食物和水不多了,他一定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份被逼迫出来的理智支撑了白新羽一段时间,直到他的干粮彻底吃完。
当他摸遍整个房间,再也找不到一块饼干渣的时候,他心里那个勉强缝补起来的恐惧的大洞,再一次撕裂了。
难道……他们被放弃了?他抱着脑袋,眼珠子瞪得快凸出来了。
食物都吃完了依然不能离开,霍乔想杀了他们吗?对,霍乔肯定想杀了他们,要不然怎么会把他们关在这么可怕的地方,这里面有鬼啊!霍乔一直就没有人性,把他们不当人地训……他想起霍乔那玩世不恭地笑容,越想越觉得那笑容诡异万分,简直就像嗜血的魔鬼!
突然,黑暗中浮现出一张惨白的脸,那是霍乔!霍乔的脸朝他飘浮而来,张开了血盆大口,森白的牙齿锋利不已!他疯狂地尖叫起来,用力踢打、蹬踹,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他跳下床,在那狭小的禁闭室里到处冲撞、哭喊。他要死了!他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活活饿死了!
接下来的时间,白新羽只能靠喝水充饥,他像个死人般瘫倒在床上,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他知道自已就是在等死,死了就能解脱了,如果俞风城也死了,他们到时候还能一起走阴间的路呢。让他死吧,快点结束这无尽的折磨……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那扇铁门被打开了,门口传来了说话声,可他动也没动,不仅是没力气,而是他知道这肯定又是幻觉,是他出现了无数次的幻觉。
有人走到他面前,轻拍着他的脸,声音如天外来音:“考核结束了。”
他半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那人拿什么东西罩住了他的脑袋,他彻底昏了过去。
白新羽的意识苏醒了过来,他眨着眼睛,想睁开,却发现自已眼睛上缠着纱布,他动了动手指,指腹滑过床下的被单,触感跟被他用水弄湿的床单不一样……
他……他离开了吗?这回还是做梦吗?还是他真的离开禁闭室了?或者……他已经死了。他竖起耳朵,听到外面有鸟叫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一切都那么真实,一点都不像梦境。
一个女声道:“同志,你醒了?”
白新羽张了张嘴,依然不敢相信:“我……出来了吗?是真的吗?”他舌头发木,好像都不会说话了。
温暖的手覆盖在他额头上:“是真的,你现在在医院,我是护士。”
白新羽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用力握着,这是他渴望的人类的体温!
护士叫道:“哎呀好疼!”
白新羽放松了手劲儿,但依然握着不放,语无伦次地说:“你是人,真的是人……”他原本以为自已会喜极而泣、痛哭失声,可当他真的出来后,他却哭不出来,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割掉了,心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不知道如何才能填补。
护士哭笑不得:“哎,每年都有你这样的送来,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白新羽感觉自已做了个很长的噩梦,现在终于醒了。虽然,因为他眼睛看不见,他还是没有离开了禁闭室的真实感,他把身体蜷缩成一团,这是他在禁闭室里最常用的姿势,他依然没有安全感。
接下来的几天,他也一直蒙着纱布,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一时无法适应光线,只能每天增强一点光感刺激。他住在单人病房,每天都会有心理医生来探访他,对他进行针对性的治疗,他平静地躺着,一言不发,医生显然也习以为常,自顾自地说着话,让他渐渐适应自已已经回归了正常社会这个事实。
五天后,绷带彻底拆除了,他缓缓睁开眼睛,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再次看到了光,白色的天花板,绿色的植物,蓝色的病号服,那望不到尽头的黑,在他面前消失了,可他知道那黑暗永远地留在了他心底,经历过这一切,他再也不会怕黑、怕孤独,因为他是从最黑、最孤独的地狱走出来的,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痛苦能比得过这些。
这就是霍乔的目的,这就是通往雪豹大队必经的深渊!
护士推来一个轮椅:“恭喜你今天拆纱布,你们的上司召集开会,我推你过去吧。”
白新羽摇摇头,自已下了床,躺了这么多天,身体已经恢复了,他披上外套,护士领着他往门外走去。
走廊里,护士说:“你们这些当兵的真奇怪,各个都沉默寡言,一天也不说上一句话。”
白新羽愣了愣。沉默寡言?谁?他吗?他什么时候成了沉默寡言的人了,别说一天了,他应该是一小时不说话都难受的人,他最怕寂寞,喜欢热闹,在禁闭室里他那么渴望和人交流,为什么真的出来之后,他却不愿意交流了?似乎,为了在禁闭室里支撑下去,他开启了连他自已都不知道的保护机制,这种保护机制让他开始抵触和防备来自外界的刺激。他不信任这个护士或心理医生,他不需要帮助,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救他,现在他更不需要,从今往后都不需要,他可以一个人从地狱回来,就能一个人撑过所有困境!
推开会议室的门,他一眼看到站在中间的霍乔,屋里还有几个人,他一一扫过,看到了陈靖和燕少榛,还有——俞风城。
俞风城见到他的瞬间,表情就变了,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白新羽眼眶发热,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他走了过去,用力抱住了俞风城。那一瞬间,他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动,俞风城也紧紧抱住他,俩人一句话也没说,彼此经历的一切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因为能坐在这里的人,心情和他们都一样。
白新羽坐在了俞风城身边,并向陈靖和燕少榛投以激动的目光。
霍乔拍了拍手:“恭喜在坐的七位,从现在开始,你们正式成为雪豹特种大队的一员了。”
七人看着他,表情出奇的平静,甚至眼神都没有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霍乔并不意外,他笑了笑:“我知道你们现在在想什么,因为你们经历的一切,每个雪豹大队的成员都经历过。在离开禁闭室最初的那一个月,是非常难熬的,你们会变得不像以前的自已,会对周围的很多事产生怀疑和抵触,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们的性格和脾气会重新回到自已的身体里,你们会变回经历禁闭室之前的那个人,但这段经历对你们意志力的改变,却是永久的,它让你们不再惧怕黑暗和孤独,无论在怎么样的绝境中,哪怕整个队伍死得只剩下你一个,也能坚持去完成任务,永远冷酷与执着,这就是成为特种兵的必要条件。”
七人还是没说话,他们并不怀疑霍乔说的,只是他们现在噩梦刚醒,都还没能回过魂来。十五人只剩下了七人,果然是淘汰率最高的一项考核。
霍乔道:“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吗?尽管问吧。”
陈靖道:“报告,我们在禁闭室待了几天?”
“17天。”
“报告,你说我们可以选择弃权,弃权方式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众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们心里埋藏着一股深深的怨气,相信在场的每个人都想过弃权,虽然最后他们撑了过来,但万一他们没有呢?就算有人死在里面也不足为奇。
霍乔道:“你们一直被全程监控着,如果出现严重的自残行为,或是心理医生判断不能继续考核的,则视为弃权。”
“那其他人……”陈靖咬了咬牙。不用多说,那被淘汰的八个人,此时肯定还在接受身体和心理治疗。
霍乔点点头:“他们的情况不算很严重,治疗后应该可以恢复健康。”
燕少榛沉声道:“报告,用这个方式淘汰人真的公平吗?”
霍乔道:“你们心里都有这个疑问吧,很正常,当初我从禁闭室出来的时候,和同一批的战友都有这个疑问,也为那些身心遭到折磨还被淘汰的战友忿忿不平,可他们现在遭遇的一切,恰恰是为了证明他们不适合成为特种兵,免于他们以后在战场上被轻易牺牲。心理剥离不仅是考核,也是试炼,这件事只能做一次,成功则已,不成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剥离你们的依赖感,因为你们心理已经有所防备了,而且,恐怕没人愿意再尝试第二次了吧。他们这次失败了,那就是彻底失败了,特种部队不能接受一个因无法抵抗恐惧和孤独而试图结束自已生命的兵。”
白新羽喉结鼓动着,感觉身体有些冰冷。他在最痛苦的阶段,也曾想通过自残离开,甚至不止一次产生了自杀的想法,只是因为他怕疼,才没有继续下去,这能算是他通过了考验吗?但不管如何,霍乔的目的达到了,他仿佛能用肉眼看到自已为自已上了一层无形的武装,他已经经历了至深的绝望和恐惧,现在他无惧了。
众人再没有问题了,他们的魂魄暂时还留在禁闭室,此时各个都像不完整的人偶。
开完会,陈靖和燕少榛走了过来,陈靖按着俞风城和白新羽的肩膀:“你们还好吗?”
白新羽抱住了陈靖,叫了一声“班长”,然后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那份压抑让人难以顺畅呼吸。
陈靖也回抱着他,浅淡地说:“熬过来了,我们都熬过来了。”
白新羽勉强牵着嘴角一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感觉医院快成我家了,我半辈子住过的院都没最近半年多。”
俞风城摸了摸他的脑袋:“最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住院。”
白新羽点点头。
几人都默契地没有谈起在禁闭室的经历,这段记忆最好被尘封在脑海深处,再也不触及。
燕少榛淡笑道:“教官说要给我们放几天假,我们可以离开基地,去市里玩玩儿。”
“好,咱们租一辆车,去附近的景点逛逛。”
“对,吃些好吃的……”
他们闲聊一些无关内容,这样温馨平静的时光,本是可以抚慰他们的心灵,可白新羽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享受这片刻的温暖,他心里隔了一层无形的墙,让他无法坦然面对离开禁闭室后的生活,希望真如霍乔所说,心理的创伤能够随着时间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