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音乐、艳俗的灯光、疯狂扭动肢体的年轻男女,把这个近期京城最火的酒吧烘托得格外纸醉金迷。室内明明已经开了十足的冷气,但热浪的人太多,白新羽缩在沙发角落里,依然出了一身汗,他烦躁地将衬衫扯开了两粒扣子,把酒杯咣地一声摔在了大理石桌上。
“怎么了?出来玩儿你还一脸大姨妈,扫不扫兴啊。”邹行抓着他的后脖子捏了捏,笑嘻嘻地说,“是不是没你看上眼的妞儿?”
“不是。”
“哎呀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你那脑子里还能装什么呀,看不上哥们儿给你换一批,今儿我做东,不用给我省钱。”
白新羽推开他的手:“谁给你省钱啊,我是真没心情。”
邹行一拍他大腿:“到底怎么了?”
白新羽扒了扒刚染的栗色头发:“我前几天碰着我哥了。”
“你哥?简隋英?”
“嗯。”
邹行咧了咧嘴:“啧啧,他又揍你了?”
“没有,他肯定想揍我来着,但我当时在车上,直接开车跑了。”
“你又怎么惹他了?不过你那个哥吧,也太横了,跟有病似的,说实话我都有点儿怕他。”
白新羽听着邹行说简隋英坏话,心里不太痛快,但又没法反驳,因为邹行说得也没错,他想了想,还是说:“其实他对我也挺好的……”
邹行拍了拍他的背:“你这是被虐习惯了。”
白新羽灌了口酒:“不说了,你们HIGH吧,我回去了。”
“哎?真走啊?这才几点啊。”
白新羽踹了他一脚:“改天再宰你。”说完拿起钥匙和钱包就走了。
出了酒吧,空气不那么浑浊了,但这天儿也忒热了,感觉身上粘糊糊的,大脑也直犯晕,他坐进车里,把冷气开到最大,然后倒在椅背上,重重叹了口气。从那天碰到他哥到现在,他的心一直悬着,想起他哥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就手直抖。
简隋英是他表哥,他妈妹妹的独子,他那个小姨命不好,被个小三挤兑死了,让他哥十来岁就没了妈,他妈心疼他哥,就对他哥特别好,他哥呢,长大了很有出息,也就对他好,虽然从小打骂没断过,不过自小给他塞零用钱、帮他打架、投钱给他做生意、替他解决赌债,这些事儿没少干,所以他哥虽然凶了点儿,但确实对他挺好的。
他从小就怕他哥,基本他爹妈管不了的,他哥一出马他就老实,没办法,那是真怕啊,他哥一瞪眼睛,他就感觉那大耳刮子要下来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已半年前哪儿来的胆子,敢坑他哥的钱。
想起半年前的事,白新羽一脸懊恼,抓着方向盘拿脑袋使劲撞了几下,车喇叭嗷嗷叫。
当时他赌球欠了三百多万高利贷,实在不敢跟他爸说,就硬着头皮去找他哥借钱,结果他哥也火了,把他一顿臭骂轰出去了,还说再也不管他了,他当时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没想到他哥的异母弟弟,就是那个小三生的儿子找上他了,说能帮他,他当时真是走投无路,就跟那小子合伙骗了他哥三套房子,转手一卖,才把赌债填上。他做完这事儿之后,又后悔又愧疚又害怕,就去澳洲他姑妈那儿躲了半年。
可是那鸟地方,净说鸟语,他天天在姑妈的大庄园里溜狗,没劲透顶,差点儿憋疯了,最后实在忍不住回来了。回来后也不敢声张,没成想才几天啊,带个新泡的小嫩模去玩儿,刚到停车场就给他哥撞个正着,吓得他一脚油门就跑了。到现在想起他哥吼他那一嗓子,心肝儿还直颤。
他觉得自已完蛋了,真完蛋了,他哥不知道要怎么收拾他呢,他怕得连家都快不敢回了。而且他哥到现在都没给他打电话,也没给他爸妈打电话,指不定是酝酿着什么风暴呢。一想到他哥那些整人的招儿,他浑身一哆嗦,愁得差点儿哭出来。
在车里待了一个小时,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想来想去,兜里没几个钱了,早晚得回家。怎么想还是家里安全,至少他哥要是找上门儿来,看在他妈的面子上不能打死他,要是在外边儿被他哥逮着,得去半条命。白小少爷被自已的机智感动了,赶紧发动车,往家赶去。
这时已经一点多了。白新羽悄悄打开门,摸黑往楼上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客厅灯突然亮了,白新羽吓了一跳,他爸妈居然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他心一凉,赶紧环视偌大的客厅,没发现他哥的踪影,但他还是知道事不好,他回国没几天,他爸妈对他的思念还没释放完呢,不可能一下子冷脸。他心想,完了,他哥肯定来过了,他心惊胆战地说:“爸,妈,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睡啊,也不开灯……”
白庆民一指沙发:“你过来。”
白新羽腿肚子有点儿发软,他小声道:“爸,怎么了?”
“过来!”
白新羽求助地看向他妈,他妈扭过头去,他吞了口口水,过去坐下了。
白庆民怒视着他:“你说,你回来是不是又去赌了?”
白新羽哭丧着脸:“冤枉啊爸,我才回来几天啊,我没去。”他这回倒是没撒谎,不过没去不是因为真的克制住了,而是因为没钱,他爸最近管他太严了,再这么下去他都没脸出去玩儿了。
可惜,他以前撒谎太多,他爸根本不相信,一拍桌子道:“今天隋英来家里了,说你从澳洲回来还不学好,又跟邹行那帮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鬼混,又赌又嫖的,你看看你现在什么德行,染个黄毛,成天没个正形!”
白新羽缩了缩脖子:“爸,我哥说什么了?白天不是还好好的……”他知道他哥肯定来吹了不少风,他爸妈最听他哥的话,因为他们家不少生意都要靠他哥带着,又有很亲厚的关系在,在他的教育问题上,基本他哥只要想说了算,就能说了算,所以他才害怕,他害怕他哥把自已联合小林子坑他哥房子的事儿告诉他爸妈,那他爸肯定得打死他。
白庆民深吸一口气:“成天谎话连篇,还有谁会相信你?隋英是关心你,才把你在外面的情况告诉我们,不然人家那么大一个老板,成天管你这些破事儿?”
白新羽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他哥没把最严重的事儿说出来,但他还是有相当不好的预感,他再一次求助地看向他妈,拼命使眼色。
李蔚芝推了推自已的丈夫,叹道:“你说正事儿吧。”
白庆民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白新羽一眼,白新羽紧张地坐直了身体,大气都不敢喘。他怒道:“你在外边儿简直是劣迹斑斑,你今年都22了,还想混几年?成天跟邹行那帮人鬼混,你混得起吗?邹行他家十几亿的资产,咱家能跟人家比?你再这么下去,老白家就没人了!”
白新羽局促道:“爸,我会改的,我也想做生意啊,那做生意有赚有赔嘛,我以后……”
“你赚个屁!你不赔钱都是隋英盯着你,你自已赚过几个钱?就会吃喝玩乐,你是不是想一辈子这样?以后我和你妈都死了,谁给你钱花?就咱家那不上不下的家底,够你败几年?”
白新羽被骂得很憋屈,但同时又有几份侥幸。如果他哥整治他的方式就是跑他家告他一状,那这个惩罚简直太轻了,他真该感天谢地,反正他爸唠叨的话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回头没钱了跟他妈撒撒娇就行了,他妈才不会不管他呢。这么想着,白新羽尽量放低姿态,好言好语地说:“爸,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混了,我一定勤奋学习,不贪玩儿、不败家,要不我再回去上学吧。”
“放屁!”白庆民怒骂道。
白新羽吓得一哆嗦,心里嘀咕着,今天到底怎么了。他打小脸皮厚、嘴巴甜,只要犯了事,认错态度一向好得不得了,无非就是为了少挨点儿揍、少听点儿啰嗦,而且这招屡试不爽,一般他爸发泄一下也就完了,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
“你还敢提上学?花钱让你留学,你把钱败光了灰溜溜地回来,国内好大学你又考不上,你说你这么多年干过一件让你爹妈长脸的事儿没有?有没有!”
白新羽低着头不说话。他虽然已经锻炼得挺不要脸了,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感觉到自尊心有点儿受打击。其实谁不想好好学习、像他哥那样做大生意,他就不是那块料嘛。
李蔚芝再次推了推自已丈夫:“行了,你别骂他了,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他听得进去吗?”
白庆民迁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他这样都是你惯出来的!”
李蔚芝脸色一变:“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你成天不回家,小时候都我自已带,到头来成我不是了?”
白庆民面色发青,李蔚芝还想说什么,但最终硬给咽下去了,她眼圈有点发红:“吵这个没用,你赶紧跟他说正事。”
一提“正事”,白新羽就直皱眉,到底是什么“正事”?不会又要扣他零花钱吧?
白庆民清了清嗓子,把暴怒的情绪压下去一些:“新羽,今天隋英来,我们三个对你未来的发展好好讨论了一番,现在有了一个方案。”
白新羽轻轻一抖,总觉得自已听到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白庆民看着自已唯一的儿子,真是心乱如麻。他心想自已也算小有所成,基因按说也不差,这么帅气的一个儿子,智商正常,成长环境又样样都好,怎么就硬是长成了一个草包呢?他一狠心,道:“我们打算把你送部队待几年。”
白新羽一听,简直晴天霹雳,差点当场给他爸跪下,他失声喊道:“爸——”
白庆民一挥手:“叫祖宗也没用,这事儿已经定下了。”
“爸!”白新羽一下子扑到他爸面前,眼中含泪,“爸,我不去,我求你了,我死都不去!”
“那你就去死!”白庆民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心里又气又恨,他狠下心推开了白新羽。
“爸,我求你了,我去部队真的会死的,我从小就吃不了苦,你是知道的,我不去,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别让我去部队,爸我求你了!”
白庆民扭过了头去。
白新羽的眼泪不是装的,是真的。他在英国被学校劝退,灰溜溜回国时,他爸妈就想把他送部队,他那时连哭带嚎满地打滚,才勉强留了下来。开什么玩笑,部队是人待的吗?一想到每天要起早贪黑操练,一年到头跟一群臭老爷们儿为伍,不如弄死他算了。没想到躲得了初一,没躲过十五,这次他爸妈旧事重提,看上去态度很坚决,他一想到自已的命运,顿时哭得稀里哗啦。他看他爸态度强硬,立刻调转方向,扑到他妈身上哭喊道:“妈,你忍心让我去部队吗?我走了谁陪你逛街啊,谁带你出去玩儿啊,妈,你说话啊。”
李蔚芝眼圈含泪,看着自已白白净净的儿子,心里是万般不舍。其实丈夫说得对,儿子是她惯出来的,她没办法,儿子就是她的命,她从小就什么都由着他,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只要儿子一撒娇,她就扛不住,恨不得把星星摘给他,结果儿子这么大了,一点儿自立的本事都没有,反而染了一身败家的坏习惯。今天隋英跟她说了很多,有些话说得挺重的,也把她点醒了,她这次也是铁了心了。
她吸了吸鼻子:“新羽啊,你也实在太不像话了,今年一年你就花了三百多万了,咱们家虽然不缺钱,可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经不起你这么败家,要是妈能养你一辈子,妈也认了,可我跟你爸早晚要老,你不能指望隋英管你一辈子吧,你这样下去,我们怎么放心啊?这事儿……定了,你就去吧,我们是为你好,不会害你的。去部队能板板你的脾性,让你成熟一点,再说你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以后找找关系,留在部队里谋个职,不也挺好吗。”
白新羽眼泪哗哗的:“妈,我待不下去的,我真不行。妈妈,我不要去,你快劝劝我爸,妈妈,妈妈,求求你了。”他抱住他妈的腰,使劲哀求着,他妈最心疼他,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白庆民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你有点出息,像什么样子!起来!”
李蔚芝埋怨道:“孩子都要走了,你还那么凶干什么,说不定几年见不着,都不够你想的。”说着,她眼泪就掉了下来。
白庆民叹了口气,扭过头去抽烟。
白新羽哭得更凶了:“妈妈,你怎么舍得我去啊,我不想去,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啊,你不心疼我吗?部队又苦又累,我受不了的,妈妈,我求你了,你去跟我爸说,去跟我哥说,别让我去啊,妈妈,求你了,求你了。”
李蔚芝摸着他的头发,哽咽道:“儿子,妈不舍得你去,但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你这么游手好闲,我看着着急啊,你真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别求我了,求我没用,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就算我能做主,你……你还是得去,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就老实去吧,混出个人样再回来。”
白新羽眼看撒娇哀求不起作用了,大哭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死都不去!”
白庆民怒道:“你不去,以后别想从我手里拿一分钱,你的房子、车、信用卡,从现在开始我全部收回,等我死了我把钱捐孤儿院,你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你不去,我白庆民就没你这个窝囊儿子!”
白新羽哭声戛然而止,眼泪鼻涕都糊在脸上,好好一张脸看上去狼狈不堪,那软弱没用的倒霉样子,看得白庆民心里火气更盛。
白庆民把烟头狠狠按熄在烟灰缸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这几天好好准备准备,隋英把你的手续办下来后,我们就送你走。”
白新羽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自已的天塌了。
白新羽一觉醒来,发现自已正躺在床上,他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想起昨晚上的事,意识到那不是噩梦,他忍不住把脸埋进被子里,狠狠用脚蹬床,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保姆在外面敲门:“新羽,起来吃饭了。”
白新羽大喊道:“不吃!饿死拉倒!”
保姆推门进来,看着使劲踹床的白新羽,走过来拍着他的背:“你看你,闹脾气有什么用啊,快起来吃饭,阿姨今天给你蒸了螃蟹,可新鲜了,起来吧,乖啊。”
白新羽扭着身子钻进被子里,闷声道:“饿死就不用去了。”
保姆哭笑不得:“让你去部队,又不是让你上刑场。”
白新羽抬起脸,头发乱得像鸟窝,眼圈通红,带着哭腔说:“跟刑场有什么区别,部队里天不亮就要起床,每天又跑又摔又打,还要关在军营里哪儿也不能去,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哎呀,没你想得那么可怕。”保姆给他顺了顺头发,“再说,你这么闹有什么用啊,你爸妈已经铁了心了,真不想去,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白新羽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你不想想这是谁提出来的。”
白新羽眨了眨眼睛:“我哥……”
“是啊,你要不想去,还是得他松口,你求你爸妈没用。”
白新羽一想,确实如此,可他哪儿敢给简隋英打电话啊,他躲都来不及呢。
保姆笑道:“快起来,先吃饭,吃饱了好想办法,你还能在床上赖一辈子啊。”
白新羽撅着嘴,嘟囔着:“你给我扒蟹壳啊。”
保姆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疼爱:“好,我家小祖宗说什么是什么。”
白新羽在家里憋了两天,哪儿也没去。他爸说到做到,他一觉醒来,车和公寓的钥匙都没了,信用卡不用看,肯定停了,他窝在床上打游戏,越打越心烦,直接把手柄摔了。
他犹豫了两天,还是不敢给简隋英打电话,光是想象那熟悉的怒吼声,他就感到后脖子发凉、腿发软。他在去部队受苦和被他哥狠削一顿之间犹豫不决。
晚上吃饭的时候,白新羽照旧没下楼,让保姆把饭菜端他房间里,他刚吃了没两口,房门开了,他爸妈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白新羽立刻把筷子一扔,往床上一靠,装出一副没胃口的样子,委屈地扭过了头去。
李蔚芝埋怨道:“成天躲在房间里干什么你,也不知道下楼活动活动。”
白新羽小声说:“没劲儿。”
白庆民粗声道:“装个屁,给我坐直了。”
白新羽畏惧他爸,立刻坐直了身体。
白庆民把一个文件袋扔到了他床上:“这是你的档案,明天下午四点,我送你去火车站。”
白新羽瞪大眼睛:“明、明天?”他没想到这么快,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绝食,或者想点其他对策,结果什么办法都还没使出来,就要走了?他有种还没出拳沙袋自已爆了的无力感。
白庆民看着他,也有点不舍得,但还是狠着心说:“明天。”
白新羽想嚎啕大哭,但这几天负面情绪宣泄得太多,一下子聚集不起来了,他一张脸彻底垮了下来,眼中满是震惊、绝望,却说不出话来。
李蔚芝心疼地说:“想吃点什么告诉妈妈,妈妈亲自给你做,到了部队要好好听领导的话,跟战友好好相处……”她一想到儿子马上就要离开自已身边了,简直心痛如绞。
白新羽知道,此时说不想去已经没用了,看着床上的档案,他真想一头撞死。后来他爸妈再说什么,他基本没听进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给他哥打电话,他宁愿被他哥打个半死,也不要去部队!他爸妈一走,他立刻给他哥电话,可连拨几通都没有人接,他知道,他哥是故意不接他电话,他一时感到天崩地裂,觉得自已的人生彻底完了。
第二天下午,白新羽连哭带闹地被硬推上了车,押送到了火车站。
此时,他身穿迷彩服,胸带一朵蠢透了的大红花,他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廉价的衣服,总觉得那布料太硬,磨蹭着皮肤非常难受,有型的头发此时被帽子压得站不起来,他眼圈通红,神情沮丧,几乎是被他爸拖着往前走。
白庆民边走边数落他:“就是忘了把你那头发给剪了,染个乱七八糟的颜色像什么样子,到了那边先把头发理了,知道吗?”
白新羽抿着嘴,心里充满了怨愤和抵触。
李蔚芝不停地抹眼泪,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他一大堆东西,但白新羽此时哪还有心情听,他已经走入伍通道来到了站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绿色的海洋,整个站台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入伍的和送行的,鼎沸的人声中,还夹杂着一些激动的哭声。白新羽看到有这么多跟他一样受苦受难的兄弟,在这种离别的氛围渲染下,他也想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李蔚芝摸着他的脸,抽泣道:“宝贝啊,一定好好照顾自已,妈妈舍不得你,可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怪我们,也不要怪隋英。”
白新羽抱着自已也许还能抢救一下的念头,泪眼汪汪地说:“妈妈,咱们回家吧,我不想去,我不想离开你。”
李蔚芝哭道:“你哥怕你在部队受欺负,找了个人照顾你,那孩子家里很有来头,是军人世家,那孩子叫俞风城,跟你同一期入伍,你哥特意把你安排到跟他一个地方的,好照应你,你到了部队记得去找他。你看,你哥是真的为你好,你不要有怨气,好不好?”
白新羽基本没听进去,他现在脑子空白一片,觉得背后的火车就是那开往屠宰场的大货车,他们这些新兵都要被拉去受苦受难了。
站台广播响起,播音员要求入伍新兵按编号上车。
白庆民狠心把白新羽往车上推,白新羽抱着他胳膊呜呜直哭,就差当场跪下了,李蔚芝在旁边不停抹眼泪,围观的群众都有点受不了了,来送行的多少有点情绪激动,可像他们这样好像生离死别的,也实在太夸张了。
白庆民脸皮薄,使劲把白新羽往车厢里推,白新羽一脚刚沾上台阶,另一只脚就想往外面跑,可还没等他迈出去一步,他的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了,然后身体猛地被拖进了车厢里,耳边一个四川口音的男人大喊道:“都往里走往里走,别堵门口。”
他好不容易站稳身体,回头一看,把他拖进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精瘦男人,皮肤晒得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眉毛又粗又浓,一看就不太好惹。他哀怨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就被涌进来的新兵挤进了车厢里。
白新羽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他打开车窗,父母就站在窗外,他伸出胳膊,抓住了李蔚芝伸上来的手,此时此刻,他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是真的要被拉去遥远的新疆,度过至少两年的苦难生活。
李蔚芝眼泪婆娑,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白新羽抽泣不止,趴在窗户上一个劲儿地哭。
汽笛的声音响起,火车就要开了。
白新羽心里某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他抓住他妈的手,大哭起来:“妈,我不去,我要回家,妈——”
他哭得声音太大,把周围的战友都吓到了,送行的人们也纷纷侧目,新兵哭,只是不舍得家人,还没有一个像他一样要死要活的。
白庆民脸一红,觉得太丢人了,拽着李蔚芝就走。
白新羽哭叫道:“妈妈——”
李蔚芝三步一回头,最后还是被白庆民拽走了,白新羽瞬间觉得自已被遗弃了,突然,他后脖领子一紧,被一股力拽回了座位上,后脑勺磕在靠椅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头顶传来一声暴喊:“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还叫妈?你他妈没断奶啊!”
白新羽抬头一看,竟是刚才粗暴地把他拽进车厢的男人,他从小欺软怕硬,一看对方精壮的身材和凌厉的眼神,就缩了缩脖子。
男人指着他骂道:“这是去部队,不是上战场,你哭个毛啊!国家能指望你这副熊样的保家卫国?你是谁招上来的?”他大喊道,“这个兵谁招的?谁招的?!”
他喊了两嗓子,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跑了过来:“老许,别喊,别喊,来来来。”说完勾着他的脖子,连拖带拽地往车厢外走。
男人临走前还指着白新羽道:“你再叫一声妈试试!”
白新羽吓得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直到俩人走出车厢,他都没回过神儿来。周围原本一脸哀愁地新兵,此时全都不吭声了,或同情或嘲弄地看着白新羽。白新羽如坐针毡,他掏出手机,继续给他哥打电话,他祈祷发生奇迹。
突然,后面传来一声怒吼:“部队是垃圾场啊!爹妈教不好给我教,什么玩意儿,我跟你——”说完就没了声音,估计是被人阻止了。
白新羽身子一抖,吸了吸鼻子,感觉一场漫长的噩梦开始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兄弟。”
白新羽扭过头,发现自已旁边坐着一个小眼睛的男孩儿,眼尾下弯,天生一副笑面,他抹了抹眼泪:“干嘛?”
“你哭成这样,是不是舍不得女朋友啊?”
白新羽一时想不起来自已该舍不得哪个女朋友,他是舍不得他的好日子,他摇摇头:“我就不想去。”
“不想去你还来干嘛?”对面一个憨头憨脑地男孩儿皱眉看着他,“俺们村儿二十几个想当兵,就选了我一个,我发小想来都来不了。”
白新羽懒得搭理他,心想小爷的逍遥生活岂是你这种乡巴佬能懂的。
“我叫钱亮,钱途……”小眼睛伸出手,做了个目标远大的手势,“明亮。”
白新羽心不在焉地说:“我叫那个……白新羽。”他对这些人的搭话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这人虽然没本事,可因为投了个好胎,骨子里有富家少爷的优越感,结交的人非富即贵,哪里看得上这些人。他只是一遍遍地拨手机,心里祈祷他哥快点接电话,可让他失望的是,他哥是铁了心任他自生自灭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回来了,他拍了拍手,吸引众人的注意:“大家好,欢迎各位从今天起正式成为光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解放军,你们身上这身衣服,它不仅仅是衣服,还是象征威严和荣誉的军人的标志,希望你们从穿上它的那天起,谨记作为一个军人的道德和尊严,刻苦训练、敢打敢拼,为保卫国家、保卫人民贡献自已的一份力量。”
白新羽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继续低头玩儿手机,他正在微信群里向朋友抱怨自已被发配边疆。
“我叫王顺威,是这个新兵连的指导员,刚才那个是新兵连的连长,许闯。咱们这次一共从北方招了两百多个新兵,接下来的三个月,将由我和许连长负责你们的训练。大家从现在开始,就是要一起生活、一起受训,将来还可能一起上阵杀敌的战友,希望你们把有战友的地方,就当成家。”
他说完后,车厢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所有新兵脸上都带着对军旅生涯的向往,只有白新羽从头到尾低头玩儿手机,掌声结束后,他恰巧接到一个微信信息,“叮”的一声响,在安静下来的车厢里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射向了他。
白新羽猛地抬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周围:“干、干什么?”
王顺威皱起眉看着白新羽。这次招兵是他负责的,所以他很清楚这个吊儿郎当的小子是特殊渠道塞进来的,他知道许闯生气,他也不愿意,可上面都把档案塞他怀里了,他能说一个“不”字吗。人虽然是他安插进来的,但他也看这个一身娇气的富家少爷不顺眼,他板着脸:“这个小同志,你干什么呢?”
白新羽摇了摇手机,无辜地说:“怎么了。”
王顺威严肃地说:“上级讲话,不允许玩儿手机,或者做别的分散注意力。”
白新羽耸了耸肩,把手机塞进了兜里。
王顺威看着他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冷笑,到了部队有的你苦头吃,早晚把你那身臭毛病板正过来。
讲完话后,王顺威就走了。
车厢里的新兵很快熟稔了起来,有唠嗑的、打牌的,这些平均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很容易就敞开了心扉,整个车厢热闹了不少。只有一个人跟周围人格格不入,那就是白小少爷。
白新羽的手机很快没电了,车上又没有充电的地方,他烦躁不堪,干脆闭着眼睛假寐。
钱亮推了推他:“哎,打牌不?”
白新羽摇摇头,眼睛都没睁开。
一人小声说:“钱亮你别管他,你没看人家都不爱搭理我们吗。”
白新羽心想是啊,我不爱搭理你们,小爷烦着呢,谁也别来烦我。他带着委屈、恐慌、愤怒、不安,伴着摇摇晃晃的车厢,就那么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道多久,他醒了,发现天已经黑了,乘务员正推着餐车发晚饭。
火车上的盒饭自然精致不到哪儿去,白新羽本就心情极差,再看那盒饭里混成一团的荤菜和素菜,顿时胃口全无,钱亮看他不吃,把他那份也给塞进了肚子里。
已经坐了六个小时车的白新羽,感觉腰酸屁股疼,脖子僵得难受,他忍不住问道:“钱亮,这车上有睡觉的地方吧?”
钱亮道:“有吧,车头那边儿是卧铺。”
“那几点过去啊?”
“啊?过去哪儿?”
“卧铺啊。”
钱亮眨了眨眼睛:“我们不去卧铺啊。”
白新羽瞪直了眼睛:“难道我们就坐着去新疆?”
“是啊。”钱亮理所当然地说,“卧铺贵啊。”
白新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几……几天?”
“两天到乌鲁木齐,然后再换新疆的火车,坐完火车还要坐汽车,反正那个地儿老远老远了,在祖国边界呢。”钱亮不以为然地说,“聊聊天打打牌,其实很快的。”
白新羽只觉眼前一黑,恨不能晕过去。
白新羽没想到,他们真的就那么坐了一夜。
半夜时分,整个车厢的新兵蛋子都睡着了,有人还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白新羽饿得发晕,加上腰酸腿抽筋,简直痛苦万分,而旁边的战友各个睡得跟死猪一样。他这辈子没遭过这样的罪,感觉自已整个下半身都不听使唤了,他靠着窗,想睡上那么一会儿,可脖子很快就受不了了。
那一夜他饥肠辘辘、浑身散架一般难受,漫漫长夜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白小爷的眼泪。迷迷糊糊中,他想到自已落到这步田地,心里不禁有些怨恨简隋英,可想了想,也不能全怪他哥,他应该怪他哥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简隋林!要不是小林子撺掇他去骗他哥的房子,他哪儿有胆子干出那样的事儿,如果他没那么干……如果他没那么干,还不上赌债,他可能会被高利贷的砍死吧。一想到这里,他更是欲哭无泪,他心里呐喊着:哥,我知道错了,快放我回去吧。
因为过于困顿,白新羽最后还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