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需得出城,顺着乡间小路一路南行,翻过三座大山才可到达。
山路之上,绿树丛丛,凉风□□,也算畅快。
出行当夜,于山脚处一间小客栈住下。简陋的厢房,丫头在屋里焚了香,说这样容易入睡。
“小姐向来是在外面睡不惯的,晚上焚着香,奴婢再给您打扇,保您今晚睡得香甜。”
我淡淡一笑,打扇倒是不用,便拉着她的手坐到床边,让她同我说会儿话。
兴许是不能言语,总喜欢听别人说话。
丫头便笑着同我说了个故事。
“小姐可听过天帝的传说?传说天帝有颗七窍玲珑心,由彩虹七色组成,封印着七情六欲,如此便割去了天帝的凡尘之心,看起来一副威严,清清冷冷,让人不敢接近。
可是,在月老的姻缘册上,却将天帝和一名仙女的名字紧紧相连。
她叫蒲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蒲丝,不过是蟠桃园中一名小小的看守宫女,但与天帝确有姻缘。
在旁人看来,那是求之不得的缘分,一朝得势,便可贵为天母,可蒲丝却万万不愿嫁于天帝。
蒲丝说,没有七情六欲的天帝,根本不知情爱为何物,怎能因为天定姻缘,便说嫁就嫁呢?
于是天帝解除封印,唤醒七窍玲珑心,誓与蒲丝经历一场真正的情爱,但蒲丝却在成亲当夜抽魂断骨,转世轮回,与天帝天地相隔。”
我不解地问丫头,为何蒲丝不愿与天帝喜结良缘?身为天母,不该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愿望吗?
丫头缓缓一笑:“小姐说的对,可你我都不是蒲丝,谁又知蒲丝的心愿呢?兴许她情愿做个寻常女子,也不愿贵为天母呢?”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刀光剑舞之声,声声骇人。
小厮猛地将门推开,朝着我与丫头大喊:“主子,这是家黑店,咱们快走!”
不知何时,客栈内突然多了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手舞长刀,见人就杀,见钱就抢,吓得丫头们连声大叫。
血光四射,触目惊醒,我早已吓得手脚慌乱,根本无法动弹。
暮色之下,有人扣住我的手腕,刺骨冰冷。另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将我紧紧搂入他的胸膛。
是个男人,我隐约这般觉着。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掩不住的厮杀声,到最后渐变渐弱,直至一片宁静。
眼上的手掌移开,我看见爹娘心急如焚地将我搂在怀里,呜咽哽咽地问我有没有受伤。
我摇头,转身。身后的男子一身黑袍,苍白的脸上有一道深壑的疤痕,顺着眼角蔓延至下颚。
“多谢壮士相救……”
爹爹拱手道谢。男子却摆了摆手,低头瞅着我,目无波动,缓声道:“此处不便久留,几位还是随在下前往山神庙,暂居一夜吧。”
深夜露寒,无心睡眠。
干地上燃烧的柴火,噼里啪啦的作响。
山神庙内,男子坐在火堆旁,用白色丝绢不停擦拭着手中长刀。
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黑夜中依旧银光闪闪,嗜血,绝情,让人不忍正视。
“睡不着么?”他头也不抬地问我,就连这暗哑的声音,也听不出半点感情。
我摇了摇头,抬裙坐在他身边的干草上。
他抬眼,干瘪瘪地一笑,收刀回鞘,不缓不紧地道:“新朝□□,新帝更是爱民如子,可谁又会想到,这世间仍有人会心存歹念,做这山野土匪。”
说罢,他又看了看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大概人心难辨,这世间总有好坏之分,你觉得呢?”
我点头,他便笑,拨了拨柴火,又继续道:“比如我,救了你们的性命,在你们眼里,便是好人。但许多年前,许多人恨不得将我杀之而后快,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以前我不懂,现在我也懂了,有争斗才谓江湖,既身在江湖,又何惧生死?你说,对么?”
我摇头,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说法,整准备拾一根干柴在地上写字,却被他拦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人这一生,有追求固然是好,但随遇而安,又是另一种畅快平淡的幸福。但你又无从改变我的选择,只是希望我在追求目标的时候,不要太盲目了,是么?”
我惊诧,满眼不解地看着他,为何这个男子可以将我心中所想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缓缓一笑,满目柔情,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又似重获新生一般。
“我家娘子,以前也总是说这番话。她还说,尊重我所有的决定,一生不离不弃。后来也的确如此,她每日陪我一同练武,一同接受各门各派的挑战,从清晨到日暮,形影不离。可偏偏有人,要来破坏这种宁静……”
一时间,目光放远,好似看透了前世今生。
“她很安静,和你一样安静……”
男子说这话时,微眯着双眼探向我,柔和的目光中仿佛镶着璀璨星辰,让人移不开眼。
半晌,我才回过神,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不是安静,而是不会说话。
男子笑了笑:“我知道,江南茶商之女宁如烟,天生哑语,却美若天仙。我初次见你时,便已知你的身份。若不是如此,你们一行也不会遭此劫数。”
我学着江湖人士的姿态冲他拱了拱手,而后便在地上写道:侠士真乃神人也,居然什么事都能看透。
男子见此,不禁爽朗大笑:“在下非神人,若真乃神人,也不会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笑到最后,音已渐苦涩。
我不敢追问,却忍不住询问:她怎么了?
男子只是叹了口气,缓缓摇头,再无下话。
次日一早,爹爹邀男子同行。
原来他叫贺青山,是位江湖人士,武艺超群,不是一般山野屠夫可比。
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腰间依旧别着那把银光闪闪的刀。刀头有一块橙色的鸳鸯坠,像是女儿家闺房之中常做之物,想来该是他娘子送予他的。
我不禁猜想,贺青山的娘子,究竟是位秀外慧中的贤妻,还是位与他一样行侠仗义的侠女?
我知道爹爹担心这一路又遇艰险,所以才让贺青山同行。
说好给五十两报酬,贺青山却分文不取,说是举手之劳。但爹爹似乎有意请他做宁府的护院,却也被贺青山拒绝。
“我自由散漫惯了,若是真规规矩矩地做起事来,到怕给几位添麻烦。”
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我细细听着他们的对话。丫头却笑我:“小姐莫不是看上这位侠士了吧?”
我故作生气地去打她的手:哪里的胡话,我只是觉着他眼熟罢了。
“眼熟?小姐与他难道不是第一次见面么?”
倒不是今生,像是前世。就如之前所遇一般,我总觉着,前世,我曾认识一个像贺青山这般的男子……
“小姐这话是怎说的,莫非小姐相信前世今生?”
佛家有云,人有三世轮回。
我原本以为,这是我的第一世。如今才知,并非如此。
我的轮回,似乎并不止三世,若真只有三世,便不会有此生。
我不懂,究竟是佛家有误,还是我,活在轮回之外……
丫头见我发呆,继而说道:“其实,我也相信前世今生。仙女蒲丝的故事,便是七世轮回。”
我回过神,拉住她的手问:这个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丫头惊诧:“小姐不知道么?几月前家里来了位贵不可言的公子,蒲丝的故事便是他告诉奴婢的。”
什么时候?
“是小姐去打听血槐书的时候……也难怪小姐不知道这事。”
那就更奇了,家中来了客人,爹娘也未曾提及,究竟是无关紧要,还是刻意不想让我知道?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丫头口中的故事。
仙女蒲丝,转世为人,七世轮回,都与天帝灵石之心附体者相恋,却没有一段恋情平平稳稳地走到最后。
我问丫头是何缘故,丫头却道:“这我也不清楚,那位公子没说,隔天就走了,我也没来得及问……”
仙女蒲丝……
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这世间何来神仙?若真有神仙,只怕人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灾难吧。
午时,停车下马。
众人忙着张罗午膳,贺青山站在山崖边,望着一片青山绿水,深深呼了口气,偏头对我说道:“这里,还是同以前一样。”
你以前来过这里?
“是啊,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说,他当年就是在此遭人陷害。所以,永远都忘不了。
“我家娘子原是大家闺秀,也是嫁于我之后才开始习武,原先的武艺十分蹩脚,后来为着替我报仇也练就了一番好武艺。”
他低头,含笑抚摸着腰间利刀:“她还说,替我报仇,就必须得用我的刀。当年也是在此处山崖,她斩杀了千余人,一袭白绸裙都被染成了血色,我从未见过她那般模样……”
后来呢?
“后来……”贺青山苦涩一笑,抬手轻抚佩刀,“后来江湖中都称这把刀为断魂刀,更有人称其为绝情刀,而我,却叫它绵情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