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人都识字?可读过书?各自都是什么出身,且都与我说来。”中军大营,李昭坐在上首处看着刘广筛出来的三个女子,有些讶异于数量之少。
不过,仔细想想后李昭也就释然。这些女子可不是真的来面试的,她们是贼寇们从各个地方掳掠来的,筛选标准可不是什么读书识字能力,只是年轻貌美而已。
参照现在这个时代令人发指的识字率,男丁数百人里也未必有几个识字的,何况女子。能有三个人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三个女子俱都十四五岁出头,此时被从贼窝中救出来已有一日多,换上了并不算合身但足以蔽体的衣物,不再似先前那般畏惧。
但好似故意为之,她们三人都未梳洗,反倒脸上颇多灰尘,多少遮掩了她们的容貌,却遮掩不住她们眉眼处凝结的哀伤。
这些时日里她们受的折磨太重,并非一夕获救就能消弭的。
三人互相看看,俱都有些畏缩。
但见李昭并非什么凶恶之人,其中一个女子便先开口道:“奴是镇中士绅之女,自幼与兄长一同在家中受的学,论语、春秋、尚书都曾读过。”
“奴是山东人士,乃是家族中偏房之女,幼时与同宗一同去的家学,只是启了蒙。”
“奴只是普通民女,因家父乃是私塾先生,自幼也跟着读书识字,读过论语。”
李昭点点头,让刘广给她们三人各自一份纸笔,出了一道题目验证了一下,确认三人俱都会听写,且有些儒家典籍的基础,李昭颇为满意。
李昭笑了笑,对三人问道:“尔等家乡多已被贼人屠灭,可愿跟随我做些事情?他日,随我去东都洛阳?”
三女子偷偷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其中最先开口的女子出声道:“将军见怜奴等,奴感激不尽。然奴等已是残花败柳,怕不配侍候将军。”
“不需你们侍候。”李昭蹙眉解释道:“我是想要招募你们三人随我做事,先学些东西,稍作培训。而后做些文书工作,譬如书写整理文书、清查核算账目等等。
“再后面可能还会让你们去教习他人识字。会给你们月钱,做得好的还有奖金。每日里早九晚五……咳咳,工作四个时辰即可。除此之外,你们是自由的。可愿意?”
三人听得眸光泛彩,却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招募女子做事?还有月钱?这是闻所未闻的。
李昭看出她们的不安,也没有催促,对她们道:“你们且去好好考虑,这两日拔营前给我答复即可。若不愿去的,自可随其他女子一道去郡守府,由郡守安置。”
“奴愿意!”仍是最先开口的女子果断表了态,看得出来,这个曾经的士绅之女似乎更有主意些,处事也更加果断。
李昭暗自点头,好奇问道:“你叫什么?”
“奴唤作季吟……”
有了带头的,另外两个女子也不再多考虑。她们此时亲友俱已丧乱,大多不在人世。即便被郡守安置,怕后面也未必是个好结果,还不如先跟着这位救了自己的将军。
且不说这年轻将军不会欺骗自己,哪怕他是诓骗自己,再差却又能差到哪儿去?给这等人为奴为婢总好过被贼徒凌虐、曝尸荒野。
让三个女子先行离开,李昭沉思片刻将刘广唤了过来。
“广,把汤五喊来,给你们个任务。”等刘广、汤五入内后,李昭沉吟片刻对他道:“我意,着你和汤五带着银钱,安排些河南的民夫,带这三名女子先回洛阳。”
刘广狐疑发问道:“可郎将,你不是说后面还有大仗要打么?我若先去洛阳,这怎……”
“就是因为有大仗要打。”李昭道:“我总不能带着这仨女人和一堆铜钱去与段达合军。那会弄出颇多是非来。再说,这本也不是我们的仗,合军后一应命令都该是听段达的,我没什么出谋划策的机会。”
对这一仗怎么打,李昭心中早已有数。他本就是客军中的客军,无非点卯两个月就可以拍屁股走人的,自然不打算太过认真的应对。
再者,农民起义军岂是打得完的?这仗,打好了功劳也没多少,打败了却容易吃挂落。
他段达自己都被贼徒击败了这么多次,自己一行千余人,能从根本上扭转局势?
所以,这一仗是大仗,但犯不着多么认真,守住军势不败的基础上打打顺风仗即可。关键在于保全,而非立功。
弄明白了这一点,李昭便已释然。与其花费心思在打仗上,还不如先把自己的班底安顿清楚。
他顿了顿,对两人道:“再者,此地已近河南,现在河南一带尚且安稳,进了山东就不好说了。你们从这里向西,该是安稳不少。
“我会给你们分三十个河南籍的民夫,一应粮食。你带着兵器,持我的将令西返,遇到盘查便以我的官身说话,一路多加小心。
“进了洛阳后就去找阿布古达,让我家人帮忙,先安顿下来。然后,你还有个任务,需去找一栋宅子租住下来。总在我家里去住不是个办法……”
“诺!”刘广拱手应下,心下也颇为激动。作为亲兵他知道李昭将这些私密事交他办理是信重,这是在辛世雄处不曾有过的。
汤五是个沉默的性子,只是应了。
刘广补了一句郎将多加小心。
李昭挥挥手,示意他尽早返回准备。但又补了一句:“记得,可别打这仨女子的主意,我对她们另有用处。”
“郎将放心。”
安顿了这番事后,李昭抓起桌上的一份文书,骑马进了武邑县城。
经过前番夜袭,杨涛被斩,张金称所部已彻底南退。武邑周围便稍显的活泛了些,每日里进出城邑的民众多了起来。原本被匪患压得喘不过气的生活,开始有了些许的生气。
李昭穿过城池,径自去了苏定方的府上。
“大郎!你来的正好,某正想去营中与你道谢。那药剂有用,某父已见愈了!”见李昭到来,苏定方依旧显得极为热情,拉着李昭便向内院走去。
李昭没急着开口也便跟随。见了苏邕后,后者的气色果然好了不少,据说畏寒、发热的频率和烈度都降了下来。这般下去,该是有望痊愈的。
李昭脸上也多了些喜色,嘱咐苏邕多多休息,注意饮食,李昭便与苏定方去屋外院中说话。
“先看看这个。”说着,李昭在院中寻了处石凳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苏定方。
“何物?”苏定方一边问,一边已打开了文书看了起来。片刻后,他脸色略有阴沉,将文书递还给了李昭。
这是一封郡守拟发给朝廷的报捷文书,里面详述了前番李昭麾下与武邑县兵联手突袭贼寇,斩杀贼首、俘虏一众贼徒的光辉战绩,并请求朝廷封赏。
这本没什么问题,但整篇行文下来,里面没有只言片语提及乡兵,更没有提及苏定方其人。
这一战,是李昭的府兵和武邑县的县兵打的,是李昭和郡守胡有为等人谋划的。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乡兵……
李昭对他道:“这个结果,你也早该想到才是。这乡兵对郡守而言,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你自也如此。只要你还只是普通乡兵的首领,你这一生在朝廷体制下都不会有任何功业成就。”
苏定方表情沉凝,没有说话,但他的呼吸却是重了许多。
李昭没有做什么宽慰,却是在继续戳他的心窝子,他问道:“定方兄,我敬你才华能力,却也直言问你一句:你这辈子,甘心窝在这小小的武邑县里,当着不明不白的乡兵首领,了此一生么?”
“自是不愿!那郡守先前就颇多掣肘,今后……”苏定方立时给了明白的答复。可他一时却又停下了话头,显得茫然,他思索片刻有些无奈的对李昭问道:“可不如此,又能如何?”
他顿了顿,对李昭解释:“大郎,实不相瞒。某父募这乡兵,一来自是希望能护卫乡梓,可这二来,也是希望得郡守的察举。某父子二人无恩荫在身,想入仕只两条路可走,或科举或察举。那科举……呵,不说也罢。”
此时的科举毕竟是初创阶段,远不如后世宋、明、清那般程序规整。想要凭科举入仕,并非什么理想选择。
李昭心领神会,苏邕此举算是一场政治投资……不,该是叫政治投机,本是期望通过募集乡兵为郡守分忧,进而凭借功劳获得察举。却不想,他根本没看透这胡有为的为人。
这是个贪图功绩同时又惧怕责难的官员。李昭敢于笃定,他是决计不会举荐苏家父子的。
但李昭并未将这些话说出口,他只是自顾自道:“定方兄,某真心视你为友,愿有三条路供你甄选。”
苏定方先是一愣,随即也正色道:“请大郎赐教。”
李昭道:“其一,陛下明年将要募天下勇士为‘骁果军’。若定方兄想要从军,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其二,昭愿诚心待兄如上宾,愿请定方兄与昭同闯一番事业出来,暂时可聘定方兄为家将。若定方兄信某,他日定给定方兄一份前程!
“其三,兄继续在武邑县待时而动,他日可考虑投了贼……”
苏定方目光忽然锐利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攥紧了双手。李昭眼角瞥见了苏定方的动作,却只是笑了笑,他看着苏定方道:“而今,天下大势究竟如何,定方兄该有所洞见。
“而不论选哪条路去走,这乡兵都不能再留,张金称兵势已败,再留乡兵已是取祸之道。除非,定方兄敢带着两千乡兵去投贼。”
说罢,李昭见苏定方陷入思索,他起身拱手道:“定方兄,我部已在武邑逗留多日,算时间,明日就该拔营启程。若定方兄不弃,昭扫地以待!”
言罢,李昭恭敬一礼,告辞离去。
其实,若是真的不择手段赚苏定方来投的话,李昭有更多更见效的方法。
譬如,学学那吴用赚卢俊义落草的故事,甚至不用李昭栽赃什么反诗,只消散播几个流言,给太守胡有为施加一丁点的压力。
这信都郡的大小官员们就会上赶着把苏定方逼到李昭这边来。没了外患,这乡兵一事就是最大的祸患。
信都郡清理苏定方父子只是早晚而已。
届时,李昭身为五品鹰扬郎将,自是有些底气能庇护苏定方。到时候,一边是对苏邕的治愈之恩,一边是对苏定方的庇护之恩,他有信心能赚得英雄追随。
只不过,李昭没有推波助澜,甚至还把骁果军一事一并透给了苏定方。他是想赌一赌,赌自己的真诚是否能换来结果。
这很冒险,但是李昭到底做不来宋江和吴用。虽然那般行事计划可以更加周密,李昭掌控度和成功率都会更高。
但,很多事当时做了确实见效很快,但却会留下深重的隐患,加重自己良心上的不安。
李昭走的很果决,苏定方并未相送,而是枯坐在了院中,始终在蹙眉思索。
忽然,屋中响起了一声呼唤,苏定方赶忙起身跑了回去。
苏邕此时气色恢复了不少,已能自己撑起身子,他斜倚在床上看着苏定方笑了笑,道了声“坐”。
苏定方在床前寻了个胡凳坐下。
“那李郎将的话,你觉得如何?三条路……”
“父亲,都听见了?”
“呵,你怎忘了,是谁人嘱咐的要开窗?我岂能听不到?这话,便是李郎将对咱们俩说的。”
“父亲,这番抉择太过突然,儿……还未想好。”
“哪里有许多时间让你细想?今日你就要去郡守府,言明即刻解散乡兵。”
“父亲?”
“呵,李郎将已把话说的这么直白,还等什么?你当真要去投贼么?”
苏定方闭着眼长长叹了口气,试探着道:“父亲,陛下召集骁果军不再以府兵和役兵视之,或许这真是个机会?”
苏邕闭目沉思片刻,却是果断摇头道:“儿啊,我这里既已见好,你便无需过虑,家中自有人可照顾。你随李郎将走。”
苏定方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父亲的解释。
“为父承认,当初募这乡兵是有赌的成分。是想着凭借破贼之功,能令郡守刮目相看,举荐我父子入仕。现在看,愚不可及……但,这位李郎将,为父觉得,可以再赌一次。
“第一,他看重你,愿意与你深交,愿意献出古方救我一条老命;
“第二,他仁义,军中缴获俱都分给麾下士卒,而今这等将领不多了;
“第三,他有本事,一个白身起家的少年人,一年不到已位列正五品的高官。为父觉得,他值得追随。”
苏定方沉吟许久,最后对自家父亲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苏定方至县衙寻郡守胡有为,向据守上书请辞乡兵首领一职,并请解散乡兵。
胡有为大喜,当即应允。
傍晚时分,苏定方入李昭大营。翌日,随李昭拔营南下。
两天后,一道自东南而来的加急奏报被送交至李昭手上。
贼徒张金称、孙宣雅、高士达等合兵而进,攻破黎阳城,此时黎阳仅余仓城还在固守,却已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