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昭和李世谟接到皇帝的传唤时,两个人本还在演练武艺。
李世谟一直都很好奇,李昭长兵器并没有练习太久,是如何在对阵中击杀的高丽主将。
李昭隐去火药的事情不谈,和李世谟一起复盘了当日对敌渊太祚的过程招式。
几次复盘、比划,最后死的却都是李昭。
在和李世谟正经复盘后,李昭才愈发感受到自己取胜的侥幸。若是那渊太祚凝神应敌,招招拆解,李昭后面的野路子打法也未必能取得多大作用。
之所以最后胜负异势,还是当时高丽大纛被砍,渊太祚分心所致。运气在这一战中其实占了不小的比重。
但老话说的好: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有鉴于此,李昭愈发下定决心,后面还要好好锤炼下自己的长兵器。毕竟,运气未必会每次都这么眷顾自己。
既然皇帝相召,两人自然不敢怠慢,轻骑简从,飞快赶到了六合城。
此时,大军虽然还在攻打辽东城,可半年时间下来,早已成了例行公事。隋军也好,辽东城中的高丽军也好,都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架势。
反正大军每日攻城,高丽每日守城,从旦至暮最后鸣金收兵,各回各家。
大军上下,一时气氛反倒显得平安祥和。
但是这种安静祥和却是在不断消磨战意。李昭沿途所见士卒们已没了蓟县发兵时的冲天杀气,眼神里的疲倦和思乡是无法掩饰的,归结为厌战的情绪正在军伍中不断攀升。
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行院门外,两人下马近前。
在面圣前,内侍们又跑来对两人一阵嘱咐,一群宦官还直接上手,帮助两人捯饬仪表着装,拍打身上的尘土。
让一群“异性”这么接触自己,李昭多少觉得不太自在。但想到一会儿要面对的问题,再想到自己好在经历过一次,终是忍了下来。
李昭对杨广此时召见自己和李世谟有所猜测,其目的该是要给自己封赏,只是不知最后的结果如何。
他对此还是颇为期待的,也做了些功夫。
选曹七贵那边,他大多没有门路,虞世基那个养子又被他得罪过,自然也不做考虑。但李景、宇文述两人却还是对选任官职有话语权的,尤其是对武将升迁更是如此。
宇文述那里,李昭在返程途中曾再度拜访过一次,他的态度颇为暧昧,对李昭升迁自然支持,但对他谋求鹰扬郎将一事既未表达支持,也未表达反对。
这次,李昭立下的功劳算是给他雪中送炭,只不过他是败军之首,未必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发挥多少作用。
而随着大军返回,李昭也第一时间和李世谟去见了李景。这位李大将军此时对他的支持反倒更加重要些。
李景却也劝了劝他:对于低阶官员来说,越级升迁未必是什么好事。李昭完全可以凭借这次军功,先升一级,只要简在帝心,一年之内三次、五次擢拔晋升都不是什么新奇事。
李昭知道李景所言有理,可思量再三,他还是希望能尽快成为鹰扬郎将。毕竟,他要的并非是在隋朝廷内平步青云,他只需要一个猥琐发育的机会。
不论怎么算,自己这次的功勋应当是够了才对。该做的努力他都已做了。
进了院落,李昭打量了一下,发现宇文述、麦铁杖等人都已经除了铁索,重新成为了座上宾,此时与李景等人俱都列于廊下。只是大将军于仲文却不见踪影。
杨广端坐在正厅门口的黄龙伞盖下,面前摆放着自己缴获而来的高丽战旗、渊太祚脑袋。看模样,这位皇帝陛下心情虽然总体不佳,但此时似好转了不少。
联系到这个时候才叫自己和李世谟过来,李昭心中对刚刚发生在这院中的事情开始有所猜测。
李昭与李世谟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随后走到院落中间跪地行礼。
“参见陛下!”
“免礼、平身!”
杨广抬了抬手,宦官自将他的命令高声送了过去。
李昭与李世谟同时起身,两人都有个好相貌,此时俱是一身戎装、箭袖束腕,并列而站看起来极是俊朗干练。
杨广笑着赞道:“不错,你二人也算屡立战功,当真都是英武少年。”
别整这些虚的,快说官职吧!李昭心中腹诽不已,表面上却学着李世谟再度对皇帝行了礼,以示谦恭。
杨广转头看向麦铁杖,对他笑问道:“麦将军,此二人皆公之部下,此番立下大功,其人升赏有何提议?”
麦铁杖跨步而出,拱手行礼道:“陛下,此役,二子为大军献谋计划在前,临敌对战之功在后。臣建议,可越级升赏。且兼李昭斩将夺旗,功勋颇重……”
说到这,他瞥了李昭一眼,笑笑道:“战前,其人也曾说,想担任鹰扬郎将一职。臣觉得似可。官职武阶都是国家公器,臣一丝窃见,供陛下垂询。”
“哦?鹰扬郎将?”杨广看了看李昭,饶有兴趣。他似并未因李昭的主动讨官而生气。相反,他似是愈发满意了起来。
杨广扭头对虞世基问道:“懋世公,你以为如何?”
虞世基越众而出,行礼道:“陛下,当前各地鹰扬郎将并未出缺。李昭当前任从六品绥德尉,职事仅为副旅帅,鹰扬郎将乃是正五品职事官,越级太过……”
皇帝微微蹙了蹙眉,虞世基见状微凛,猜到皇帝是已打定主意想提拔这个年轻人,故而他又连忙道:“故而,臣提议,可擢李昭为东都鹰扬府越骑校尉,可掌骑士。品级便大致相当。”
越骑校尉乃是正六品,是仅次于鹰扬、鹰击郎将下的鹰扬府佐官。每个鹰扬府有两人,或掌骑士或掌步卒。
但任官要看地点,这个职位乃是在东都洛阳,这是“京官”。别管是什么官职,在洛阳任官自然远比在他处任官为贵。
故而,真要论起来,这个洛阳鹰扬府的正六品越骑校尉反倒比他处正五品的鹰扬郎将值钱。这也是为何虞世基说品级大致相当的缘故。
杨广微微点头,似是满意这般安排?
但李昭并不满意。
他想担任鹰扬郎将可不是只求个官。这天下大乱的节奏下,只是当官有个屁用?将来方便投降?
他谋鹰扬郎将是想掌握实权军职,再找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种田发育。枪杆子硬起来,才能在未来群雄逐鹿、七十二道烽烟中占个好位置。
可是虞世基的提议却是给他安排在了洛阳,杨广先生的眼皮底下,这还发育个毛线?
再说,越骑校尉毕竟只是个佐官,头顶上除了鹰扬郎将这个正职上司之外,还有个鹰击郎将的副职都是上官,做什么事情怕都还是束手束脚。
他心思电转,见状连忙禀报道:“启禀陛下,末将乃是洛阳人士。若在洛阳任职,可能有违朝廷法度。末将不怕山高水远、军府贫富,愿意外放为官!
“且,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末将愿为陛下镇守一方,上报陛下皇恩、下镇群顽宵小,万死莫辞!”
杨广听了这番话似大感满意,他露出今日难得的笑脸对李昭道:“好,好一个万死莫辞。
“诸将若都有你这少年英气,何愁高丽小国继续跳梁?你且安心,朕,必不会亏待功臣。你且在东都安心任职,武将任职,岂还会有籍贯之限?”
李昭愣了愣,发觉是自己说的太委婉了,他很想补充一句,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虞世基在一旁补充道:“陛下所言甚是,这不得原籍任职乃是对地方主官的规制,对鹰扬府将官并无要求。”
听这话的意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李昭心中大急,他咬咬牙,干脆再度开口道:“陛下,末将……还是想谋个主官,想为鹰扬郎将。”
此言一出,四下里的臣子都有些异样。皇帝亲自召见,这本就是恩赐。皇帝亲口擢拔,这自也是恩典。
这小子是有些不知好歹的。
平常时,皇帝怎么可能会关注五品之下的官员任职?这小子当庭敢和皇帝讨价还价,还真是第一次见。
一旁,李世谟心中大急,轻轻咳嗽以示提醒,李昭充耳不闻。
对旁人来说,一下子从一个从七品的散官升职为正六品、东都的职事官,这已然是皇帝圣恩。贪心不足的话,很大可能会引得皇帝厌烦。
可李昭这个后世人不这么想。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去主动争取,谁会替你要来?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即便在二十一世纪,爹妈送礼都未必能送到孩子喜欢的点上,会不会张嘴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生活幸福感高低。
见皇帝的表情也严肃了不少,李昭也横下心来,行礼朗声道:“陛下,末将听闻古时良将皆以独任立身,渐得成就。
“昔年,霍去病以剽姚校尉之职出征,独带八百轻骑两度功冠全军。臣,年少,家世浅薄,唯赖陛下圣恩垂见!唯以一身本领博取功名。此战,臣已稍有磨砺,愿独任鹰扬郎将,愿外放他处,只期为陛下之冠军侯!”
说罢,李昭重重一拱手,低下头去。
杨广摸了摸胡须,不见喜怒。虞世基却仍谏言道:“陛下,鹰扬郎将掌一方鹰扬府兵,职责要紧。且这是正五品……”
忽然,皇帝斜撇了虞世基一眼,似撇开话题问道:“令子曾与几位赵姓子交友,现今如何了?”
虞世基头皮发麻,额头瞬间遍布冷汗。
那夏侯俨与涿郡赵氏走得近,他之前也曾有所耳闻。
可是赵氏已被灭族了!且是以谋大逆的名义灭的族!据说还是皇帝亲自下令处置的。
皇帝在此时提起此事是何意思?
对了,那个孽障好像与李昭两人有些龌龊,难道,皇帝认为自己是在挟私报复?
脑子飞快转了转,虞世基没敢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立刻改口道:“陛下,此役李昭确实功勋卓著。若是外放他处任鹰扬郎将,臣认为也并无不可。”
果然,皇帝没再计较刚刚的提问,只是轻笑一声,道:“他处……呵……”
皇帝伸手摩挲着高丽战旗,语气平稳道:“来人,拟敕!”
“此战,李昭、李世谟二人功勋卓著,朕心甚慰。擢李昭任鹰扬郎将,自东都选任鹰扬府,兵部吏部自去酌定。擢李世谟任建节尉,升校尉职事,调任右武卫。”
李昭闻言,心中稍觉失望。没能离开洛阳到底是不够方便,可到底,这鹰扬郎将的职位到手了!
他下意识与李世谟两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都露出惊喜神色。两人立刻再次行了大礼,感谢皇恩。
杨广看着李昭,忽然笑了笑道:“年少英雄,不错。你二人当再接再厉,他日若真能如霍去病一般功冠全军,这冠军大将军之衔,朕为你们留着!”
“臣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期望!”李昭义正言辞,粗着嗓子再度道了谢。李世谟反倒慢了半拍,但也赶忙跟随。
之后,两人便被宦官引着,自行退下。
虞世基面露难堪,他知道,刚刚的一幕也是皇帝对他的小小惩戒。这怕既是他那孽障养子的交友不慎,也和他屡次三番提议撤军有关。
虞世基有苦难言,最终还是退回队列。
但,撤军这个议题,却已是朝堂的共识。
之前听闻东征败绩,这个议题便已经沸沸扬扬。此时,皇帝得了两个不错的战利品,东征也算有了战果,当是有台阶可下。所以,这个议题终究不会被压下去。
这时,年迈的苏威缓步出列,对皇帝行礼道:“陛下,此役诸将之过,已罚。小将之赏已赐。至于,来护儿所部功过,应待兵部、吏部考订后再呈交陛下预览。此战斩杀敌军主将,夺得高丽大纛,已可言胜!”
一番话,杨广微微点头,这是他愿意听的。
但接下来的话,杨广便不那么愿意听。苏威紧接着谏言道:“陛下,今年,山东河南天灾不断,山东之地贼盗丛生,地方官府已不可止。且,为供应辽东,民夫之役已逾一年,臣请议班师事……”
杨广面色不虞,谁都看得出,皇帝心里并不想就此退军。这一战东来,打到最后损兵折将,却一点实质性的战果都没有取得。
皇帝还是不甘心。
所谓的斩杀敌将、夺得大纛,这东西是面子上的功绩。可皇帝毕竟是兴百万大军而来,又岂是仅仅为了面子?
然而,这些日子,山东局势的崩坏已愈演愈烈,绝大部分民夫已失了春耕,再不班师会出大事的!
杨广蹙着眉,平静扫视着重臣,心头郁结。
劝他班师的朝臣已愈发多了。连一贯能体会自己心意的裴矩也曾隐晦的表达过这种意见。
而对那座该死的辽东城攻势放缓,杨广也能察觉到军中渐渐兴起的疲惫和厌战。
或许,此时班师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那,诸公就先拿出个章程。辽东之民已被朕所赦,若是班师,亦当迁民回入辽东郡。大军行止、次序、民夫调派,这些事情且都议论清楚。
“还有,既然山东盗贼丛生,此次大军解散,便也顺道将这些贼寇讨灭了吧,具体章程议清楚,报与朕知。”
“臣等遵旨!”所有在场臣子同声应明。
言罢,杨广起身,没有再对众臣子多说什么,自顾自的离开了。众人当然能感知到皇帝的不满,可他们更加欣慰于皇帝松了口风。
不论如何,这场征辽之战,终于将告一段落……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