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丽大军抵近弓弩射程,面向隋军的冲阵便也同步开始。
对隋军而言,这看似有些窝囊,毕竟他们此时的规模还有近三十五万。而高丽军只有区区八万。
但,战场上的数字并非简单的相加相减而已。
军心、士气、体力、装备、态势、地利、天文都有可能抹平人数上的差异,决定一场战局的走向。
此时,以逸待劳、衔尾追杀,优势在高丽一侧。
鹤之双翼大张开来,高丽军一边快速移动,一边以抛射的方式向隋军大阵倾泻着箭雨。
当然,高丽这样做的目的并非多做杀伤,若只论弓强弩劲,隋军器械之精良远超高丽。更遑论隋军还占据着人数优势。抛射箭矢杀伤力也更加有限,对付披甲目标效果一般。
高丽军的目的只是靠箭雨稍作掩护,真正决定胜负的手段还将是军阵抵近后的贴身搏杀。
高丽军快速逼近的同时,隋军也在快速变阵应对。宇文述自是老将,见高丽军以鹤翼阵靠近,他反其道而行之,以雁形阵迎敌。
这同样是一个进攻向的阵法,雁首在前、两翼在后,刚好冲击鹤翼阵的中部。
隋军人多,一味防守的话,本就低落的士气将会更加雪上加霜。
隋军同样向前,并以箭矢反击。一时间,战场上箭雨如蝗,遮蔽了天空,嗡嗡声不绝于耳。
与渊太祚的决绝果断不同,宇文述心里其实是想竭力避过这一战的。百战余生给他最大的智慧是:不打无把握之战。
这一战他根本没有把握。
即便是有了李昭的谋划作为托底,他也仍然是想寄希望于高丽分兵,并摄于隋军势众,放隋军渡过萨水。虽然这个希望极为渺茫。
可惜,现实当前,由不得他不做应对。
但,三十五万人的指挥调派本就极复杂,将领一旦有了贰心,在如此庞大军团的排兵布阵中自然就会有些许滞涩出现。
毕竟,人都不是机器。尤其此时的隋军体力不佳,在执行命令时总有脱队、迟延的情况发生。些许滞涩也就更难避免。
渊太祚果断抓住了这一滞涩。
那是隋军两道军阵间不足二百步的间隙,渊太祚一眼觉察,立刻便派出了五百精锐轻骑,极速绕行后以极为狠辣的姿态楔了进去。
高丽军虽然人少,但一直都是以逸待劳,以保卫家国作为动员口号,战意高昂。
相反,隋军在异域作战,连日断粮,追击数百里,早已疲惫不堪。再兼此时是还军撤退,作战意志并不坚决。
执行不坚决,往往很快会变成坚决不执行。
宇文述早已发现了前军露出的破绽,一直在严令薛世雄、王峻、张瑾、赵孝才等人击退敌军、夺回地利。
可偏偏规模庞大的隋军却吃不掉那区区五百精锐,反倒愈发被高丽后继力量突入,持续撕开裂口。
中军纵深处已开始暴露,荆元恒带兵填补,却也无济于事。雁形阵的雁首已有被斩断的风险。
眨眼而已,庞大的隋军兵团竟是岌岌可危。
但渊太祚却没有急着投入手中的预备队,那一千五百重甲铁骑此时已在待命,将士已然在辅兵的帮助下着甲,却并未上马,而是俱都席地而坐,以最大程度保存体力。
因为渊太祚知道,隋军的预备队尚未发动。隋军的重甲铁骑也尚在等待。
这只老虎,尚有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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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城南,攻守双方在这里却是颠倒了过来,此时拖拖拉拉打了已是快一夜。
今晨,南下隋军彻底撕下了伪装,正在竭力抢攻,试图进一步牵制住高丽军马的注意力。
此时,谁是偏师谁是主力,自已一目了然。
近三万高丽军一直保持着防御姿态,前阵与隋军的接触极为克制。
他们谨守着命令,只是阻止南下隋军的进攻,却并不扩大战事。毕竟,真正的主战场并不在这里。这边打得再激烈也影响不了战局走向。
所以,守住就是大功。
只消萨水河畔的战场决出胜负,这一支隋军偏师逃也好、剿也好,都不会再成为问题。
但因为这支隋军曾经击溃过高丽军马,并在追杀中斩了高丽将军王楷。故而临阵指挥的高丽将官并未大意,高丽军队占据了人数优势,却始终如临大敌,小心提防。
当昨夜,这伙隋军再次派出轻骑绕后,高丽军立刻开始收缩,将侧翼步兵军阵不断加固,丝毫没有给隋军留下机会。同时也派出己方轻骑迎敌。
两队轻骑互相绕路、堵截,最后谨慎缠战了几场,隋军没能再打出轻骑绕后或是侧击的战果。
几次试探后,兵力不占优势的隋军凭添了不少伤亡,最后且战且走。
但就是趁着高丽军收缩防御、轻骑主力互相对峙的机会,至少三百轻骑趁机绕过高丽军大阵,趁着夜幕向北消失在了远处。
高丽军尝试搜捕追击,但并无结果,于是便一层层如实上报了这一消息。
可毕竟只有区区三百人,前军后阵都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在此时数十万人变阵、酣战的节骨眼上,区区三百人确实不值得多么大的关注。
便是放他们进了平壤城,又能掀起几朵浪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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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水战场,为了避免军阵被彻底掐断,隋军的前锋终于开始止步、后退。但军阵的完整度还在。
然而,战争总是这样。一旦后退,士气就不可避免的要进一步低落。而一旦低落,便极可能演变成溃退和崩盘。
宇文述不敢再等,终于放出了他手中的重甲铁骑。
数千重甲骑兵自右侧绕行过右翼战场,直插高丽军阵的左翼。
好在鹤翼阵的两翼都被渊太祚加固过,高丽军的攻势遭遇了狠狠一记回应,重甲铁骑冲入军阵中带起的是一片蓬飞血雾。
但高丽军左翼却扛住了这次攻势,虽然伤亡颇重,可最终并未崩溃。局势在这一刻再次达到了平衡状态。
只可惜,这脆弱的平衡情势并未维持多久。
当宇文述放出手中底牌时,渊太祚麾下的重骑也终于上马,同时开始冲阵。
双方的对垒在一层叠一层的加码,犹如两个赌红了双眼的赌徒,现在都在猜测对手最后一张底牌到底是什么,都在试探对方是否还有赌注可以搬上赌桌。
加到这个时候,渊太祚判断宇文述手上应当已没了其他底牌。
即便隋军人数众多,可此时此刻他们不该也无法再做弄险。否则,兵败如山倒时,任你有千般计谋,最终也要回天乏术。
但渊太祚却仍旧留下了一千五百余的亲卫,直到这时,他竟还是留下了最后一支生力军,以备不测。
阵前,一千五百高丽重甲铁骑开始猛冲隋军右翼。此时,攻势力竭的隋军终于支撑不住。
数千已失了马速的重甲骑兵在高丽铁骑的冲击下也纷纷坠马,高丽左翼军趁势强攻,隋军右翼最先崩溃。
高岗上,宇文述闭了闭眼,颌下胡须显得愈发花白。
身旁,麦铁杖按剑对他道:“早知如此,儿郎们已没了心气,这高丽蛮子一直都想要拖垮我们,好歹毒的计策。”
宇文述睁开眼,对他道:“且做准备吧,生死在此一举。”
麦铁杖自身后亲兵手中接过马槊,对宇文述一抱手,转身而去。
宇文述看着正在溃退的隋军左翼,看着正苦苦支撑却也要行将崩解的中军,长长出了口气,猛然抬手。
在他身后,令旗挥舞,大军后阵发出了一阵阵鸣金声响。
隋朝大军彻底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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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了!
渊太祚听到了那刺耳的鸣金声,但他面色却依旧平静,并未如麾下其他将领般兴奋。
他对亲兵吩咐两句,高丽军阵中的鼓号吹响,高丽军各部开始强化攻势,进一步击破隋军的阵型。
事实上,战事到了这一步,已可称之为大胜。
隋军最为精锐的重甲铁骑已然败阵,此时在竭力逃离战场。右翼崩溃,隋军中军、左翼虽还在且战且走,可支撑不了太久。崩溃是迟早的事情。
尤其此时,隋军是背河列阵。
并非所有的背水一战都能激发士兵的潜力,最大的可能会是隋军慌不择路,大队人马跳水求生而不得生,余者被高丽军在岸边截杀逼降。
但渊太祚一直控制着进攻的力道,此时他的所有部队都未力竭,也并未有任何一支人马孤军深入。
他直到此时仍然心有防备,担心隋军稍后见渡河无望,会各自结阵拼死。那样的话,即便最后能赢,也会给高丽军带来极大的伤亡。得不偿失。
此时他始终控制着力道,让隋军自己去争抢浮桥,加剧混乱。这才是一个合格将领该做的安排。
然而,隋军的崩溃比想象中来的还要快。隋朝中军几乎没怎么抵抗,眨眼间就开始争先恐后的逃窜。
渊太祚同样是宿将,自北击过靺鞨、向南战过新罗。大军是佯退还是溃退,他不会看错。隋军当真败了!
别说是于仲文,即便是孙武在世,在此时此刻他也已经无力回天。
终于,中军大纛移动,高丽全军开始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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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丽军的后阵,此时负责押运粮草的辎重、辅兵们正在向战场附近靠近。此战乃是决战,战胜之后高丽大军势必要跨过萨水向西追击,辎重给养自然是要跟上。
于是,在萨水大军和平壤城间,押运粮草的辅兵们正排成队列向前而行。最后在距离战场三里的地方停下,开始安营。极少数的战兵在旁护卫。
这时,一支大约三百的骑队正自东向西,似是从平壤方向过来,俱都穿着高丽军服。只是所有人都风尘仆仆,军服甲胄上多有伤痕,似是刚从战阵上退下来的一样。
眼见这支队伍要继续向西,负责守卫营垒的小校指挥麾下步卒上前问询,堪堪将来人拦下。
他审视了一番来人,问道:“不知是哪部的弟兄?前方正在大战,奉将军令,王都信报俱都暂留大营。”
来人没有废话,回应那小校的只是一记狠狠抽来的马鞭。随后,那人仍旧高居马上,字正腔圆的用扶余语言骂了一句“滚!”
小校正待发作,忽然视线扫到了那人的兵器,待看清铩首上的文字后,他立刻一凛,不敢再多话,慌忙下令让麾下兵士放行。
那轻骑领队的年轻将官没有任何言语,径自打马离开,倒是他身后的轻骑中有几人颇为挑衅,一直在用高丽语言辱骂小校,尤其一个粗豪汉子居然还冲他们扮鬼脸,当真可恶。
可最终,小校还是没有动作,看着这些家伙都随着那年轻人扬长离开。
小校麾下的兵丁俱都不满,其中一个什长忍不住问道:“校尉,这群人如此无礼,您怎还放他过去?再说,将军军令在此,怕他作甚?”
小校捂着脸颊,不断倒吸着冷气。此时眼见骑队走远,这才松了口气。
他用力敲了那什长头盔一下,教训道:“岂是什么人都能拦的?没看到那人的兵刃?那兵器上镌刻的是‘毌’字,那是荣辛氏大匠打造的神兵!能配这种兵器的,不是王族贵子就是如文德大人那般的重臣,谁拦得起?”
什长一时讷讷,这才明白刚刚自己一行人是拦住了怎样的祸端。
王国之内,贵贱有别,若真是王公贵子,他们这群小兵死也就死了,有将军军令又能如何?将军难道还会为他们主持公道不成?
什长后怕不已,旋即与小校一道将怒气发泄在了催运粮食的辅兵身上,而辅兵自也有可欺负的汉人民夫。一番消解,怨气很快消弭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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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水河畔,数十万的隋军崩溃,潮水一般的败兵正汹涌而向三道狭窄的浮桥冲去。
在他们身后,八万高丽军士愈战愈勇,正在奋力追杀。
但在这两道追与逃的人海洪流之外,大道两旁,数道新掘不久的浅坑、壕沟内,卫文升、崔弘升正带着由各军将部曲、亲卫等组成的三千精兵爬伏在树枝、草叶之下,静静窥视着袍泽败亡。
在路旁仅有的一道小林中,麦铁杖率领着最后仅有的三百重甲铁骑,正紧盯着高丽军的阵势,不断寻找着可以突破的薄弱处。
他们对身前隋军的逃亡、死伤近乎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高丽大军杀得兴起、杀得血流成河。
但,当高丽军追杀路程过半,军阵与军阵也终于有所脱节时。隋军战鼓再度敲响。
整兵聚将的牛角号开始激越、苍凉起来。刺耳的声音终于稍稍压过溃兵的喧嚣,虽然这些鼓号声并未立刻让隋军败兵止住。
兵败如山倒,这不只是说说而已,这些人的军心是真的散了。
但反过来说,没有这些真正散了军心的士卒做底子,渊太祚也是不可能放出那一千五百重甲铁骑的。
现在,隋军已等到了最后也是最好的时机,李昭的谋划在此时彻底解开了真面目。
隋军两侧共三千伏兵同时杀出,在高丽军阵脱节的空隙处开始强攻。冲锋中的高丽前军完全措手不及,根本没料到溃退状态下的隋军居然还能做埋伏?
追杀最为起劲的高丽军两翼,几乎同时被卫文升和崔弘升两人掐断了队列。
与此同时,麦铁杖率三百重甲铁骑大张战旗,自溃兵阵侧逆流而进,一个反冲便击溃了高丽右翼前军。这位勇将当真威风凛凛,即便是如此阵势,他一杆马槊也是挡者披靡。
随即,在隋军溃兵的洪流外,靠着这三支伏兵,隋军竟是硬生生打出了一道高丽军溃退的逆流。
直到这时,鼓号声音才终于开始有了作用。
那面“麦”字旗吸引了不少目光,当那恍若神魔般的勇将逆流而进时,本已崩溃的隋军军心开始有所凝固。不少士卒缓了脚步、顿身、回头,只是看向回冲的麦铁杖和败退的高丽军时,他们多少还有些茫然。
他们太累了,也太饿了,即便是思考也需要耗费些时间。
但,若是胜机在前,也就意味着生机在前。这些稳下心神的隋军士兵是可以被重新组织起来,再反身一战的。
那时,冲势过猛、早已是强弩之末的高丽大军,便有可能被击退。
只要高丽大军一退,东征军团就有了一个可以从容退过萨水的机会。悬在东正军团头顶最大的危机就能缓解。至于如何在断了粮的情况下熬回辽东城,那都是次要问题。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去考虑。
一步活,满盘活。
李昭为他们定下的这个计划,就是宇文述等人不惜得罪于仲文也必须要夺权的依仗。
趁夜袭营、分兵扰乱对手判断。在回师途中,以大军崩溃作为诱饵,诱使高丽军追兵投入全部军力,之后以伏击消解击退之!
而在这个大计划之下,有数十个细小的计划加以辅助。包括如何吸引追兵上钩,如何安排临阵伏击,通过怎样的视听信号来挽回已经崩解的大军士气,将军阵设置在何等为止才能避免大军崩溃时造成的大量伤亡,等等……
这一计划庞大、细密,每个计划又都有备用方案可做调整,这远比直接回军、比强行南下与水师会合更有把握保存大军!
故而,宇文述、麦铁杖、荆元恒三位大将军才会达成一致,进而说服其他将令跟进执行。
而为了执行最为重要的伏击任务,三支伏兵俱是由各位将军、大将军的部曲亲随组成。
他们未必是隋军中最精锐的部分,但一定是最坚定、最忠心的一部分。
也只有这些人,才能在大军溃退的情况下,仍然义无反顾的发动伏击、逆势反攻。他们只要支撑片刻,只要等到隋军大队的军心稳固反身作战。
这一仗就赢了!
荆元恒、薛世雄等人正在奋力整军,已有几个千人方阵初具雏形,他们只需要再有一丁点的时间。
然而,高丽军会给他们这一丁点的时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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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前军回报后,渊太祚毫不犹豫的发动了最后的预备队。
这支一千人的亲随虽非甲骑具装,可战力同样凶悍,且一直将体力保存到了最后。
此时,双方均已底牌尽出,各自的军心、士气也都已如弓弦般拉扯到了极限。
此时此刻这一千亲卫,将成为真正足以决定胜负的胜负手!
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亲随,他的中军大纛始终不退,还在一步步的向萨水河畔前进。
于是,高丽大军并未呈现出如隋军一般的溃退,在遭遇伏击后很快便稳下了阵脚,开始拆解隋军的反攻。
再突然的伏击也不过三千多人,在一千生力军的加持下,高丽军足以发挥出全部的优势!
必要时,渊太祚会亲自冲阵!
至此,交战双方所有的后手都已被掀开。
而优势,仍然在高丽一侧。
他们似将打出一场震惊东北亚的巨大胜利。
之后,契丹、靺鞨、百济、新罗更远如库莫奚、突厥乃至倭国都将震撼于高丽的凶悍战绩,也将窥见强大隋朝的色厉内荏。
整个世界的历史,都将因此而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