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李雪琪最先问了出来,她好看的秀眉微蹙着,看向缩在李宝背后的客栈掌柜,语气已带着些许质问。
“赵掌柜,某等在贵店借住这么些时日,每日里宿钱、火钱、茶水钱可是分文未短,昨日还购了贵店许多酒水,怎可突然便不允我等住下了?”
那姓赵的掌柜一脸尴尬,搓着手嗫嚅着却始终不敢开口。
赵芸茹优雅的起身,对赵掌柜端正的行了一礼道:“赵掌柜,某家事您多少也听说了些,最多一日某等卖了多余货物便准备返回洛阳了,就一日时光而已,您看是否能宽容一日,这样也免得大家麻烦。”
“这……这真不行啊……小老儿……”
赵掌柜有些语无伦次,可态度却已表明的颇为坚决。
李雪琪还待再说,李昭却抬了抬手制止了自家妹妹的话头。
他叉手对赵掌柜问道:“赵掌柜,您店中这是来了几人?给某等留了多少时间?”
听了这有些前后不搭的问话李雪琪和李宝一头雾水,赵芸茹和董账房却都若有所思。
赵掌柜听得眼前一亮,赶忙回礼苦着脸道:“小老儿这也是没有办法,共有五人,都是……不敢得罪!劳请尊驾一个时辰后离开小店。”
李昭点点头,算是明白了赵掌柜和自家现在的处境,他也没有给赵芸茹等人继续问话的机会,对赵掌柜叉手道:“如此掌柜的自去忙碌,一个时辰后某等自会离开。驴马的草料还请掌柜的再操心一番。”
赵掌柜闻言大喜,立刻叉手行礼道:“李公子尽管放心!某必用精料把贵家的牲畜喂养妥当!放心,哈哈,放心……”
“阿兄!”
李雪琪焦急起来,但见外人在场到底是压抑住了急切没有当面争执。
等到赵掌柜走远了,她才忍不住急急说道:“还有两日才能启程,剩下的货物都没卖完,这么急切的离开我们去哪里落脚?城中客栈见了我等商队定会坐地起价的!”
赵芸茹微微叹了口气,看了看还在沉思的李昭,对李雪琪道:“大姐……怕是不会有客栈留宿我等了……”
“为何?”李雪琪顿时诧异起来,但她看着董账房、赵芸茹和李昭的表情,立刻思索一番试探着问道:“这难道是赵氏……”
李昭点点头道:“不必猜了,就是如此。这赵掌柜的客栈不过是个小本买卖,且客栈迎五湖四海之人经营最重信誉,能逼得他亲自来赶走某等,他口中那来的五个人怕都是不好相与的。赵家的报复来了。”
饶是几人都已有了猜测,可当这番话被李昭说出口时她们却都有些难以接受,未料到赵家的报复居然来的这般快!这般不讲道理!
“要不,今天便启程?余下货物换个地方再卖便是。”董账房斟酌着建议。
却发现赵芸茹摇了摇头,道:“若要启程便得净街鼓响便出发。这个时候走,我们到不了良乡,最近赶夜路只能到笼火城,那却是岔了方向,得在城外夜宿。且笼火城赵家也是大姓。”
李昭看了看几人,条理分明的安排道:“董生,你先着人收拾东西,安顿牲畜。既然走不了,那便先求安顿。货物嘛,不急着卖了。尤其要嘱咐耿护院看管好咱家的铜钱,这时候就怕旁人趁机制造混乱抢夺一番。有钱在手某家才有底气。一个时辰后咱们准时出发。”
董账房看了一眼赵芸茹,见其也没有反对立刻叉手应诺。
李昭又看向李宝道:“虽说应该不会有什么机会,但你……再带上晴儿吧,不,再叫上两个伙计,去城中其他客栈问问,若是有能收留某等的,不必过分还价,应下便是!”李宝立刻应诺而去。
李雪琪对这类事没有什么经验,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只是一遍遍的估算着家中钱财心下稍稍安稳,可仍是不自信的道:“若宿钱只是涨个两三倍,咱家也不是不能接受。”
赵芸茹此时仍旧秀眉紧蹙,她听了李雪琪的话摇了摇头。
赵芸茹转向李昭,担心的道:“大郎,这般不是办法。那赵家既然已逼得赵掌柜前来赶人,其他客栈怕也是已经打好了招呼。怕是不会有客栈敢于留宿我等的。而且,这不是赵行本能做到的,他必是已经请动了赵家正房!”
涿郡赵氏,自先秦时就已在涿郡落地生根,对李家来说是十足的庞然大物。
它如今盯上了李家并开始报复,岂是那般容易应对的?这些举动之后又有哪些后手?赵芸茹只是想了想便觉得头皮发麻。
李昭闻言点点头,却并未如何急躁。
昨夜思索计划时他就已料定了赵家会有报复,相关场景也大致有了些推演,心中其实有两个应对的计划,但其中一个他此刻仍不想动用,且也未到火候。
他手指敲了敲碗沿,对赵芸茹道:“姨娘,当代赵家可在官场上有什么厉害人物?”
赵芸茹回忆一阵,摇了摇头道:“那倒是不曾,昔年旧齐时赵家倒是在齐国朝廷里任过高官,可本朝立国后便没了。我记得只有几位本家的族叔在外担任县令或是郡府的佐官,剩下的不过是些司马参军之类的官职。”
李昭追问道:“那在这涿郡本地呢?”
赵芸茹不假思索道:“决不会有赵氏官员在,因本朝有制:官员是不得在本郡任职的。”
李昭笑了笑,眼光向窗外瞥了一下,随即宽慰道:“如此便好。姨娘、大姐,也无需多虑,你们先各自收拾细软,等李宝、晴儿返回时看看是否有客栈肯留宿某等。
“如大姐所言,便是宿钱涨了两三倍也无妨。即便没有客栈敢于留宿也莫怕,大不了去百姓家花些钱,求每家留宿几人也行,况且这天下之大寻几个破庙旧屋一样能够安身落脚。”
窗沿下,一个店小二打扮的男子听全了屋内动静,立时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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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三郎此时正在聚贤楼的三层,这是蓟县城中除临朔宫外最高的建筑。
此时他一身玉白长衫,负手临风而立、衣袂飘飘眺望着临朔宫的方向,显得极为潇洒。
在他的视野里,临朔宫在大兴土木、临朔宫至北城间也在大兴土木,无数民房已被推倒,现在正在重新建造格局更大的官宅。
他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身后书童道:“陛下的龙舟就要到了,快则一月,慢则不过两月。郡衙里的关系给某递了信,这次随行龙舟的官员足有数千人,陛下给太守和县令的要求则是在这蓟县给上至公卿下到九品的官员都赐予宅院。
“呵……这蓟县总共才多大?你看吧,过两日,中间那几个里坊的民宅也得拆掉,这么多居民届时都会不满,郡衙在那个时候是要多少顾忌我们赵家的地位,可也仅止于此了。
“若是在平时,保下某那位族叔的宅院不是什么难事,举手之劳罢了,可这个时候他还妄想某能替他讨回宅院?一个商贾,切……”
说话间,一个仆从自楼下快步上来,对赵德章行揖礼道:“三郎,客栈那边已都打点好了,李家一行被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某等安排的人已听了他们的计划,那李大郎先是问了咱赵家在涿郡并无官员,而后便决定先去寻其他客栈,若寻不到就去寻民宅借住,再寻不到就寻处破庙暂且容身。”
“呵……哈哈哈……”
赵德章笑了一阵,摇摇头道:“不愧是寒门小户啊,眼界也就只有这么一点。我赵家在涿郡是无文官,可武将却是有的。而若真说起文官,赵氏这等士族又怎会短了人脉?真以为我没法从官面上处置他们?只不过是我觉得不值得动用人情罢了。
“想借住百姓家,且看看谁敢留宿?留宿的,自让那些青皮喇虎去交涉,某家的钱也不是白拿的。至于破庙……呵,这方圆百里就没有哪间庙宇是破的,他还当这是故事?”
说着,赵德章对那随从摆摆手道:“既如此,就无需理会,按计划行事即可。另外,这等事无需再来禀报过程了,我懒得再理。鸡毛蒜皮的事情,若非那人姓赵都根本不该入我的眼……最终看城外如何,让那边告诉我结果就是。”
那仆役赶忙应下,匆匆离去。
“何以平和心不惊,闲抛棋子坐中营……呵,那东晋谢安才是吾辈楷模啊,吾必效之!”赵德章拍了拍栏杆,一时间颇多感慨。
但转眼,赵德章复又把思绪从遥远的历史拉回了现实,他盯着正在大兴土木的临朔宫,一边思索一边对书童道:“你帮我记下,这次随龙舟而来的人里,旁的都不需怎么理会,但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黄门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蕴、纳言苏威还有内史侍郎虞世基,这五人却必须重礼结交。
“父亲还在忙着梳理人脉,大哥在外不知忙些什么,这备礼一事可就着落在我和二哥身上,且由二哥主导,晚间提醒我去与二哥详细商议一番备礼的细节。但在家族之外,我私人还得再备一份大礼,尤其是那虞世基。
“‘选曹七贵’中只他有专断之权,将来我要踏足仕途,他对我助力极大,不可轻忽,此次送的礼物要与家中之礼错开,不得重复,且必须雅致兼容贵重、难得……”
扎着书童髻的少年一边默念一边飞速记忆着,李家之事则早已被这对主仆抛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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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李宝、晴儿等人几乎跑遍了蓟县大大小小所有的客栈,不论有无客房一听是“李氏”商队都不允入驻。
过程中李宝还刻意说了谎,诈称自家其实姓“刘”,可那些客栈小二、掌管都好似认得他一样,不论怎么好说歹说就是不肯留宿。
最后,一行人哭丧着脸回到了之前寄宿的客栈。
“大郎,都不肯让咱家去住,给钱都不行。而且,街面上还有流言在说,‘别看咱李家借了势,可赵家根本不把咱和所谓的势放在眼里’……”
一个时辰已经到了,李家众人赶着二十多头驴子,担着一个个装满了铜钱的大筐,此时正在里坊外等待李宝等人的消息。
听了李宝等人回报后,一行人都有些沮丧。
董账房见状,主动道:“既如此,某再与伙计们去寻些百姓问问,大不了多出一些钱财,总要有个落脚之地。”
戴着羃?帽的赵芸茹微微点头,目送着董账房等人离开。
一旁的李雪琪则又是一阵飞快心算,道:“城中民宅大多不大,每家只能住下三两人,若是比客栈论价还要再高三四倍的话,怕是……”
赵芸茹拍了拍李雪琪肩膀,没让她在众多伙计面前把结论说出来。
她想了想微移莲步到了李昭身旁,轻声问道:“大郎,我等还是必须做好万全对策才是,若是百姓也不肯留宿,那时……你可有办法?破庙一事不要再想了,我自幼在蓟县长大,从未听过哪里有什么破庙。”
李昭笑了笑,执礼对赵芸茹道:“姨娘但且宽心,某必不会使咱家露宿街头的。”
赵芸茹松了口气,可心中却仍然惴惴不安,并未对李昭的允诺太过信任。
或许是上次事情的转折太过突兀,仍然让她有些不真实感。李昭留在她心中的形象虽然掺杂了些许高深莫测,可仍然是之前那个眼高于顶、张口闭口都是“行侠天下”的幼稚少年。
但此时此刻,她也确实没有旁的办法可想。
她在蓟县只有娘家人可以依靠,但李家既与赵家撕破了脸面,她娘家人便决计不会再为她这个外嫁女与家族交恶。
赵芸茹想到这,喃喃道:“只消一天便可,明早早点启程,经良乡到涿县便好了。良乡虽小,却是各姓混居,涿县更是卢氏所在,赵氏鞭长莫及……”
李昭蹙了蹙眉头,对赵芸茹道:“姨娘莫动此念。这蓟县,怕是某等一时半刻都走不得了。”
赵芸茹讶异问道:“这又是为何?”
为何?谁来应诉不是把所有证据准备成完整的证据链?又不是回合制游戏,出完一招就只是等着对方回应。
李昭回忆着自己昨夜的推演,没有把话说得过于危言耸听,只是挑着重点道:“既是涿郡赵氏本房出手,必已是谋划停当,怎会仅仅只是不允某等留宿便罢?若是此时出城的话,万一有个意外……”
赵芸茹顿时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否定道:“不……赵家耕读传世,岂会如此?岂会……”她忽的想到刚刚自己一行被赶出客栈时的状态,言辞顿时便变得不再那般笃定。
又是一个多时辰,董账房带着李宝等人再次返回,但带回给李昭等人的消息依旧是令人沮丧的。
“北城没有任何一家人肯留宿某等,南城那里本有几家愿意收些钱财留宿几人,可还不等某家出门,便有街头巷尾来的青皮喇虎过来叫嚣,那些浪荡子言辞凶厉,百姓们几句话便怕了,根本无人敢应。”
李昭抬头看看天色,点头道:“如此便不必多费唇舌。已近晌午,某等一直在这街头也不是个办法,先寻处地方歇歇脚,等过了晡食再说。”
李宝等人奔波了一个上午,此时已是又疲又饿,闻言登时心中安定了些许,一行人赶着牲畜浩浩荡荡离开了所在里坊。
李昭没指望那些不允他们留宿的客栈会允他们前去歇脚就餐。干脆便带着众人到了东市。
好在,这些摊贩们暂时没有受到赵家威胁,一众李家人在几个摊子上吃了些“婆罗门轻高面”、“见风消”还有肉粥,都是各地商贾前来兜售的特色,尤其“见风消”乃是油浴饼,让平日里缺少油水的众多伙计吃了个满足。
往日里众人来东市都是为了兜售货物,也没有多余闲暇闲逛。今日遭遇意外,除了需要看护铜钱的耿直等护院外,李昭却干脆允了其余众人在东市逛逛。
琳琅满目的商品也着实令这些伙计们花了眼,再加上这两日总是在谈论自家大郎“算无遗策”“愚者千虑”,他们竟是对李昭颇为信任,一时间多少冲淡了心中的不安感。
但赵芸茹和李雪琪却并无伙计们的好心态,她们心不在焉的草草用过晡食,余下时间则全用来担惊受怕。
对此李昭也没什么好主意,知道自己在她们两人心中的形象还没立稳。他只是抬头看天,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既是交易市场,那便注定免不了纠纷和争执。
去岁,杨广先生为了彰显“中国丰饶”曾下令各地对诸番胡客在中国的酒食“例不取直”。
这股免费风在各级官吏的督促下,很快便从洛阳吹遍了全国。
在涿郡这里,来自西域的胡商较少,但奚和契丹的胡商却多,部分耳目聪敏的胡客知晓了大隋优惠政策,其后自然要及时享受政策红利,于是乎常常引发大隋商贩与胡商们的矛盾。
就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涿郡东市至少发生了两起胡商“霸王餐”事件,但最后仍然以管理东市的“市令”偏袒胡商而告终,只是对他们做了些不痛不痒的劝诫。
受了损失的本土商贩则只能咬牙认栽,以至于现在其他商贩一见胡客经过就立刻开始收摊。
整个过程中,四周百姓、商贩们虽然义愤填膺,但无人敢出手干预。
李昭也只是远远旁观,没有任何路见不平的欲望。几个得了便宜的胡商志得意满,哼着草原上的小调大摇大摆的走出了东市坊门。
直到夕阳西斜,东市人群也开始退散时,李昭才施施然起身,让李宝将散于东市的众人全都唤回来,带着众人向北城几个里坊行去。
只是临出发前,他对耿直道:“耿护院,带着刀。”
耿直等护院都愣了愣,直到李昭再次沉声道:“带着刀。”他们这才看了看赵芸茹一眼,各自从驴子背上将刀具翻找出来,配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