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起大军!渡过鸭绿水,随我追击乙支文德!”
中军帐内,在得知追击无果后,于仲文再度敲响了聚将鼓。他晃动着花白须发,对所有人叙说了自己的决定。
这一次,刘士龙干脆便被排除在了议事者之外。于仲文干脆已不再听那腐儒的唠叨。
轻骑追击的消息很早便被送回了营帐,于仲文知道了李世谟、李昭等人私自设伏的事情,他并不在意,他关注的更多是结果。
然而,结果也并不理想。乙支文德甩开了所有追兵,已得到了高丽接应,此时平安返回高丽军营,渡过鸭绿水。
高丽军已有万余人扎营鸭绿水东,经此一事,便足以看出乙支文德是在诈降。
于仲文很愤怒,他自诩名将,此次三十五万东征大军浩荡至今,所得却只有乌骨城下小胜,而自己更是被那高丽小子狠狠戏耍了一番,他咽不下这口气。
此时,宇文述却已有了不同看法。
他也不再三缄其口,这一次他干脆亮明了态度:“不可!军中眼看便要断粮,此时再去追击乙支文德又有何用?当下,应立刻还师,向陛下求粮。”
麦铁杖也粗着嗓子道:“是这个道理,儿郎们快没吃食了。那乙支文德初时不拿,现在却要去追?追个什么……”
“麦将军!”崔弘升赶忙开口制止,可显然已经晚了。这句话,当面戳中了于仲文的痛处。
于仲文面色铁青,他看着众人冷冷道:“诸位,乙支文德就在前方,他所部万余人也就在前方,破了此敌,擒下此人!平壤城下便一览无余!来护儿已带足存粮,就在平壤城外接应,还有何事需在此踟蹰?”
宇文述缓了口气,沉声道:“断粮行军,兵家大忌!将军还要一意孤行?”
于仲文怒曰:“将军仗十万之众,不能破小贼,何颜以见陛下!且……仲文此行,早已知此行必当无功。”
宇文述闻言也已愠怒,他压抑着怒气厉声问道:“将军何言无功?”
于仲文语带讥讽道:“古之良将能成功者,军中之事,决在一人。汉时,周亚夫为将,看见天子军容亦是不变。这是因为决定权在他一人手里,所以他能功成名就。现在我们却人各一心,怎能赴敌?”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便是要内讧了。
此行之前,虽然没有明确指明东征军团主将,可皇帝却以于仲文善于谋划,令诸军咨禀节度。
现在,于仲文以此为由,却是强要了诸军指挥权。至此,所有人不敢再言,再言说什么呢?争夺军权,亦或是否定皇帝的决策?
所有人,只能不得已而从之。
散帐后,于仲文着令各军拣选精锐,重新组建轻骑队,追杀乙支文德。而大军将追聂其后,共同渡过鸭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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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铁杖一天里惹了一肚子火气,回营帐后没急着挑选精锐,先令人将李世谟和李昭叫了过来。
两人进帐后对麦铁杖行了礼,随后安静等待吩咐。
“没有我的将令,你二人怎敢私自带兵出战!?”麦铁杖猛地一拍几案,大声呵斥。
李世谟大急,可李昭却先他一步开了口,梗着脖子道:“将军令有失误,身为麾下,自当为将军分忧!”
“呵……牙尖嘴利的小子。先给你们记下三十军杖。”麦铁杖依旧气恼,可这句话说出口时却显然是带着笑的。至此,李世谟知道自己二人没什么事了,他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麦铁杖对他们说了于仲文的决策,李昭心中已是一连串的槽,不知如何去吐。
李昭没有着急退去,而是干脆对麦铁杖道:“将军,那乙支文德失了便失了,我大军怎可据此而动?诸军就要断粮了……”
这一句话却又点起了麦铁杖的火气,他猛地拍打桌案,怒道:“谁不知道!?试问谁不知道大军马上就要断粮,可他于仲文有节制之权,许国公都没法言语,我能如何!?”
李世谟心头惴惴,偷偷拉了拉李昭的衣角。但此时,李昭却没有见好就收。于仲文的决策太出乎他的意料,不需要过多推演,甚至不需要做什么超算,他已能预见到形势将会急转直下。
他心思电转,在这一刻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现在,麦铁杖是他所能接触的最高权力者,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将军,大军败亡无日,难道不该思索退路么?”李昭此言一出,帐篷内立时安静。李世谟的脸色都已变得惨白,看了看李昭,又看了看沉默的麦铁杖,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帐中的沉默却有了震耳欲聋的效果。
因为是麦铁杖私下召见,并无其他将官在此,麦铁杖只是稍有失神便恢复正常。
他起身走到李昭面前,低头看着这个年轻后生道:“你刚刚那句话若是被其他人听到,你的头就要挂在中军旗杆上了!”
李昭怡然不惧,继续道:“将军百战老帅,早该看出此战风险才对。于老将军怒而兴兵,怕是要中乙支文德的激将法。他而今是事实上的大军主将,若是这般下去,败亡必已!”
“住嘴!我只当没听到这番话!”麦铁杖转身走远,试图将李昭所言驱逐出脑海。
李昭却没有停嘴的意思,他继续道:“届时,大军断粮被迫撤军,高丽军随后掩杀,三十五万大军能有几个逃回辽东城?”
“闭嘴!再多说话我杀了你!”麦铁杖已是动了怒,疾言厉色。
一旁,李世谟干脆拉住李昭的胳膊,硬生生将他向帐篷外拖去。
李昭却仍旧看着麦铁杖的背影,他在思考能打动这位将军的言辞。他知道,麦铁杖现在有所触动,却并没有动摇,这是个标准的职业军人,有他自己的坚守。
李昭一边急急思索,一边继续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将军,现在我们还能做些准备,为大军败亡做些准备,至少要保下右屯卫的弟兄们活命啊!”
“滚!”麦铁杖一声断喝,却已经抽出了刀来。
李世谟再不敢耽搁,生拉硬拽就要将李昭带出营帐。
便在这时,李昭看着麦铁杖忽然想起那日准备渡过辽水时,他与自家三个儿子道别的画面。
来不及多想,李昭一边挣扎一边道:“将军不怕马革裹尸,难道就忍心看着三位麦兄和这么多大好儿郎惨死异国他乡么!?届时三十五万大军崩散,全都要沦为高丽追杀的逃卒,谁敢保证一定安全?”
此言一出,麦铁杖忽然怔楞,他看着李昭伸出了手,李世谟停下了动作,只觉得心惊肉跳。
这一日,他做了太多离经叛道的事,听了太多离经叛道的话,已是有些麻木了。
麦铁杖踱步回到帅案前,侧对着李昭问道:“你说多做准备,是什么意思?做什么准备?”
李昭长长舒了口气,知道自己打动了麦铁杖,至少他已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面对危局。
他叉手道:“大将军,既已有心,某与兄长愿为大将军做推演。现在,于老将军严令进军,我等不可妄动,跟随便是。但必须从今日起,做好准备,面对大军败亡的危局。”
麦铁杖哼了一声,摆摆手道:“空口白话,说了半天好听的,最后一点用都没有。滚吧!”
李昭闻言却是窃喜,他知道麦铁杖已经把这件事往心里去了,但接下来他需要拿出切实可行的策略。于是,他与李世谟拱手告辞。
一出营帐,李世谟便不住埋怨:“贤弟,你今日怎可如此莽撞。往日里我父都夸你沉着有谋略,今日你却这般沉不住气,我都几次险被你害死!”
李昭对李世谟的埋怨充耳不闻,他想了想忽然记起一件事,低声对李世谟道:“兄长是否能弄来些酒水?”
李世谟骇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他赶忙低吼道:“你真疯啦?军中饮酒,乃是死罪!”
李昭浑然不觉,只是抓着李世谟的手臂道:“事关生死,请兄长务必尽力!酒水多多益善,某有大用!”
待东征各军凑齐两万精锐后,于仲文便亲自带领追兵与诸将渡水追击乙支文德。
鸭绿江,此时的鸭绿水,跨过去的隋军还不知自己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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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乙支文德的书信被送交至平壤。
大对卢渊泉子游在灯下展开,借着油灯仔细读了起来。
平壤城虽然击退了隋军水师,但因来护儿纵兵劫掠,又引发后续巷战,此时城中也一片狼藉。但,他的心情现在却颇为平和。
“文德见隋兵军士皆有饥色,料其断粮无日。故今欲疲之,后将诱隋军过萨水。但为彻底击败隋军,还需援军助力。”
渊泉子游放下书信,闭了闭眼。这些时日里,隋朝百万大军压境,最为劳心劳力的其实还是他。
而今,乙支文德窥探敌营,带回了最重要的消息,他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当即便做回信。同时,这个消息他也将连夜告知给王上。
他早已为乙支文德准备了十万援军,这是从开战伊始就已备下的有生力量。在辽水大战、乌骨城之战后,他都一直没有动用。即便隋军浮水到了国都之外,他也一直严令这十万人在北方待命。
现在,是他们出动的时候了。只消隋军断粮,届时雷霆一击,整场战争便要有个结果了!
应战至今,终于将有曙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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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乙支文德的一万人开始与隋军追兵交战。每战辄走。一日之中,隋朝追兵七战皆捷,军心士气登时高涨。
于仲文写信给乙支文德,要求其投降。而乙支文德则回了一首小诗。
“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
“高丽小子,这是在讥讽老夫!可恨!”于仲文随手将回信团成一团丢在一旁,他再次敲响了聚将鼓。
经过上次近乎撕破脸的交流,现在他已以事实上的东征主帅自居。
这并不算好事,毕竟众人日后还要相见。只是,于仲文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只要打仗,只要打胜仗,一切都还有后续!
于仲文并未注意,那张被他揉搓成团的纸张被一名兵士小心翼翼拾起,而后偷偷揣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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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宇文述颇为疲惫的回到军营,对今日所谓的群议极为愤懑。
“老匹夫……”
宇文述恨恨的骂了一句,回头看了看远处右翊卫大营,复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纸张,面色复杂。
论资历,他并不在于仲文之下,若是论皇帝亲厚,能把侍妾带入军营的他也不是于仲文可以比拟。
但现在,靠着皇帝的随口命令,这个姓“于”的却是在以主帅身份作威作福。
可偏偏,他又不得不受着,这便让他愈发憋闷。他现在有些迫不及待,需要他两位侍妾为他好好发泄一番。否则,他生怕自己心中郁结,气出病来。
但不等他回营,亲兵便跑来禀报说,麦铁杖求见。
宇文述有些好奇,这位麦大将军平日里是不怎么与同袍走动的,今日怎会主动寻来?
想了想,他暂时按下了心头翻涌不止的旖旎思绪,将纸张揣入怀里,吩咐兵士在中军帐中招待麦铁杖。
出乎宇文述意料之外,这一次麦铁杖却并非一个人到来,在他身后还站着个年轻人。
他认得那年轻人,是他曾经想杀而不得的李昭。
“麦将军,深夜到此,何意?咱们明日还要继续东济萨水呢……”宇文述揉了揉眉头,提起这番话时都有些气恼。
“过萨水?我看那于仲文是老糊涂了!”麦铁杖一开口,便让宇文述吃了一惊。他慌忙四下看了看,发现除了李昭和两个亲兵外,并无旁人。
他知道麦铁杖有话要说,赶忙挥手驱退了亲兵。他瞥了眼李昭,又看了看麦铁杖,沉声问道:“君言……何意?”
麦铁杖刚想开口,又醒起自己实在不善言辞,他对李昭比了个手势,不耐道:“你来,你来!”
李昭当仁不让,叉手对宇文述问道:“大将军,大军败亡无日,麦将军此来,是想请大将军为诸将士求个活命的机会。”
宇文述心中有所猜测,因此这番话并未让他过多惊讶,他眸中精光闪过,看着李昭问道:“看来,贤侄已有定策?”
李昭道:“并非什么高明定策,只是个谋划而已,能否全军而还,还在两可之间。但,若大将军愿意襄助,此事至少有六成把握。”
“哦?”宇文述起身,走到李昭身旁,他没急着问李昭详情,而是看着麦铁杖道:“麦兄,也是此意?”
麦铁杖也干脆站起身,对宇文述道:“老哥,莫要试探来试探去的。你我都是老行伍,这仗打到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咱当真看不出来?呵,白日里七战七捷,说着好听。可有多大斩获?高丽人现在跟个娇羞女子一样,一碰就跑,引得咱大军在后面追,可追来追去,别追出个鬼来!”
说实话,这也正是宇文述连日来所担心的。现在,麦铁杖抢先说出口,他心中多少有所底定。
但是,后面的话他不可能说,即便是现在这个情境下,该说的话还要李昭和麦铁杖来说。
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最不缺的就是城府。
于是,他故作为难道:“唉,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李昭心底骂了句“老狐狸”,干脆把话头挑明道:“某与麦大将军商议,此间诸将皆不认可于老将军策略,三十五万大军性命只在其一念之间,可偏偏其一意孤行。而今已是万分凶险之时……”
宇文述不动声色,李昭便干脆丢出了最后最重要的那句话:“某劝麦将军,可联合其他诸将,襄助许国公。可效仿昔日项羽夺宋义兵权之故事,待大军后撤时,将大军交许国公节制!”
终于,当这句话出口后,宇文述眼中精光乍现。
这一夜,三人深谈许久。
直到快子时,麦铁杖和李昭方才告辞而去。
而后,宇文述寝帐内的娇呼声便响了大半夜……